饶莫寒心里咯噔一声,可抬起眼时,却流露出小郎的天真懵懂,“您是怎么知道的?”
窦泠审视着他,“伤哪儿了?”
他垂眸咬唇,慢慢放下竹篮,然后讪讪伸出手,露出掌心那道又深又长的血口。
窦泠倒吸冷气,“干活儿弄的?”见他点头,嗔怪中不乏关切,“就不能当心些吗?”
他习以为常地笑了笑,“像小的这种粗使伙计,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窦泠一阵心酸,赶忙从荷包里掏出瓶药膏,“神断司的独门秘方,拿去!”
他受宠若惊,连声推却,“小的卑微,哪配使这种好药,回头抹点儿香灰就成了。”
“叫你拿就拿着!”窦泠不爱听他妄自菲薄,板起脸道:“记住,我从没看轻过你!”说完将药瓶塞给他,又拎起沉甸甸的竹篮,“我送你回去。”
走出几步,见他仍愣在原地,声音抬高了八度,“走啊!”
“哦。”他趋步跟上,动手去抢篮子,“大人,还是小的自个儿拿吧......”
“别啰嗦!”窦泠挡开他胳膊,忽意识到有些粗鲁,忙缓和语调解释,“这种力气活儿本就该我们女人干,况且你受了伤,仔细手疼。”
最后半句说得煞是温柔,他登时起了身鸡皮疙瘩,双颊不由自主泛起红晕。
晌午时分,街巷空荡荡的,只有两人细碎、缓慢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跟在窦泠身后暗自腹诽,其实这臭捕快长得不赖,人也正派,就是成天不苟言笑,好像谁都欠她两吊钱似的。
想到此间,打眼偷瞄,岂料窦泠也正回头看他。
四目相触,两人皆一惊,忙各自尴尬地别开头。
他心里十分矛盾,这臭捕快不知我身份,所以才对我大献殷勤,按说我该躲她远远的,可是......
踌躇之际,窦泠的眸光再次袭来,他低头假装看不见,脸却越发烫了。
窦泠一手拎着竹篮,一手攥着甑糕,此刻恨不得多生出只手,把身后的小郎拎到面前来。
自打初见,她就觉得与饶莫寒有缘,而这些天每每闭眼,脑袋里都会浮现出那张俊俏干净的脸,特别是那对乌溜溜的黑眼珠,透着撩人的□□,让她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爱看,一天不看就惦记得紧。
好像以前听师傅说过,这、这叫相思病!
她盘算了片刻,咳嗽了两声,“那个...咱俩都这么熟了,以后你就喊我窦姐姐吧,我叫你小寒。”
饶莫寒低头扯着腰带穗子,“这、这如何使得?您是捕快大人,小的就是个跑堂伙计......”
她猛然驻足,急赤白脸眼地吼道:“捕快怎么了?伙计怎么了?不都是听差跑腿儿的吗?”见饶莫寒被噎得直咽唾沫,又不容置喙道:“就这么定了!”
饶莫寒见她气势汹汹,暗骂了句霸道,却故作扭捏地垂下眼帘,露出恰到好处的娇羞,“那、那就听大人的吧......”
“你喊我什么?”
“窦、窦姐姐......”
“哎!”她听见这声姐姐,高兴得魂儿都飞了,心底的浪花不停翻腾,一路上嘴角就再也没合过。
两条街实在太短,心仪之人还没看够,丰乐楼就近在眼前。
饶莫寒取过竹篮,屈膝施礼,“窦姐姐,我进去了。”
“小寒!”她依依不舍地叮嘱,“记得上药!”
“好。”饶莫寒晃了晃手里的药瓶,嫣然巧笑。
刹那间,她心跳漏了半拍。
亲娘啊,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正在重明卫当值的凌陌晓收到了饶莫寒托人送来的锦盒。
她躲到僻静处打开观瞧,见果真是蔡芬蝶血淋淋的头颅,快慰之余,惊叹饶莫寒胆大包天,竟敢在玹铮眼皮子底下捣鬼。
几日后,她借口出城办差,领薛文梅去拜祭邵月盈。薛文梅在邵月盈坟前郑重其事向她行了大礼,感激自不必提。
深秋的日头带着微微的凉意,洒遍了星阑阁庭院的每个角落。
林绛心走进卧寝时,见苏珂穿着浅碧色中衣,呆立在窗前,忙撂下碗,走过去为他披上外敞,“侍郎怎么起身了?”
“整天躺着,骨头都生锈了。”苏珂青丝散乱,面容如冰似雪,在华丽陈设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憔悴。
林绛心扶他坐回榻边,奉上热气腾腾的益气补血汤,“文火炖了十几个时辰,侍郎趁热喝。”见他只尝了两口便将碗推开,又忙不迭问道:“可是不合胃口?”
他眉间郁色难消,“不关你的事,是我心里堵得慌,什么都吃不下。”
林绛心默默哀叹,见他盯着袖口的金线发愣,柔声宽慰道:“您气色已见好,太医说,只要假以时日,必能康复如初。”
他冷嗤,“假日时日?是一年半载、三年五载,还是十年八年?”见林绛心无言以对,嘴角又匿出丝苦笑,“罢了,我何必难为你?”
回想起昏沉之际听到的只言片语,他分不清是梦是真,唐姒回回只劝他静养,夜隐亦说无妨,可若真无妨,何需劳烦两名杏林圣手为他会诊开方?又何需玹铮每日早晚都前来探望?
玹铮从未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或许连玹铮自己都未曾察觉,可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
如果真的无妨,何必如此怜惜?
他深深吁了口气,“我知王主有事瞒我,其实她不说,我也能猜到。”
林绛心下意识垂首,掩盖慌张的神色,“俗话说,病中多忧思,侍郎您千万别胡思乱想。”
他知若将话挑明,只会徒增伤悲,更令玹铮为难,于是顺势转了话锋,“知道了,这些日子多亏你照料,辛苦你了。”
“侍郎客气。”林绛心露出羞赧之色,“伺候您原就是奴才本分,更何况您不仅处处关照奴才,还救过奴才的命,奴才怎样报答都是应当的。”
“你记错了吧?”他先是一愣,随即语气带出几分讽刺,“你的救命恩人是淮安县君与安庆大长郡君,我哪有他们那样的能耐?”
林绛心言辞恳切,“在法源寺时是您派人给淮安县君传话,为搭救奴才出兵马司,您还亲自去重明卫找风大人。”说着盈盈拜倒,感激地望着他,“您的恩情奴才都记在心里,俗话说善有善报,老天会保佑您的。”
他望着林绛心诚挚的眼神,深感自己方才小人之心,感动之余,顿生愧疚,“林公子,当初卓小六欺负你时,我该出面维护的,可我却......总之,你不怪我就好。”
林绛心颇为善解人意,“您这样讲真真折煞奴才!奴才晓得您的苦衷,卓侍郎家世显赫,别说是您,就连王主也不得不顾及。”
他未料林绛心竟能看得如此通透,联想到林绛心凄苦的身世,深感同病相怜,顷刻间便将其引为知己,“我比你略年长些,以后你私下里就喊我哥哥吧。”
林绛心不敢应承,“奴才卑贱,哪敢与您称兄道弟?”
“诶,咱们都是伺候王主的人,本来就是兄弟。”他褪下腕间玉镯戴在林绛心手上,“这是哥哥的心意,别嫌弃。”
林绛心端端正正给他磕头,声音哽咽,“承蒙哥哥厚爱,奴才今后定尽心竭力侍奉您。”
他亲手相搀,温婉笑道:“我不缺人服侍,你是王主的爱宠,自当以王主为重。这些日子王主操心劳力,你去长信殿伺候吧,今晚不用回来了。”
“哥哥!”林绛心听完这话,登时闷了个大红脸,“奴才奉命伺候您,岂能擅离职守?再说,莲蓬尚未痊愈,奴才走了,谁为您宽心解闷儿?”
话音未落,就见门外冲进个人影,扑通跪在榻前,“主子!奴才回来了!”
承庆殿内,玹铮打量着墨依簇新的衣袍,笑容赞许,“不错,没辜负本王对你的厚望!”
墨依跪倒叩拜,“此番侥幸中举,全靠王主栽培。”
玹铮示意她平身,笑吟吟道:“就算本王有心栽培,也得你有真才实学。听风七说,你时常苦读到深夜,可见天道酬勤这话不假。接下来本王已替你安排好了,你拿着本王手书去冠山书院,丁师必会倾囊相授,有她助你,明年春闱你定能金榜题名。”
说罢将预备好的信函与银票递给她,“五百两留做盘缠,一千两捐给书院,事不宜迟,准备准备,尽快动身。”
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接,跪地恳求,“王主,属下...想回来替您打理王府。”
玹铮一滞,随即笑起来,“你的好意本王心领,可本王不能因一己之私就耽误你的前程。无需多言,起来吧。”
她执拗地不肯起身,“王主,属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内闱不宁,必生祸乱,既有悖纲常礼数,又有损您的英明。属下听闻卓侍郎恃宠生娇,闹得乌烟瘴气,长此以往上行下效,王府还哪有规矩体统?所以当务之急乃整顿府务,属下愿为您效犬马之劳,还望您恩准!”
因想起连日来苏珂遭受的委屈,她越说越激动。
玹铮如何不懂她的心思,强压着心头的不满,责问道:“你身为举人,考取功名、造福社稷才是正途,王府内宅之事是你该管的吗?”
“王主,属下以为,尽忠不分内外,说句实话,属下本就无心朝堂,情愿为您守护王府,即便一辈子庸庸碌碌也绝不后悔!”
玹铮盯着她冷嗤,“墨依,你是想替本王守护内宅,还是另有所图,自己清楚。”
她一怔,脸色泛白,“王主您...您误会了!”
“误会?”玹铮似笑非笑,“你我主仆将近十载,彼此相知甚深,非要逼本王把话挑破吗?”
她在玹铮的凛凛眸光之下无所遁形,忙擦了把额角细密的汗珠,呐呐道:“属、属下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还、还望王主明察!”
“本王相信你,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做人应当避嫌。”玹铮拉她起身,再次递出信函与银票,“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既光宗耀祖,也为本王争光。本王视你为姐妹,对你寄予厚望,你该明白的。”
“是。”话到这份儿上,她情知已无可转圜,“王主教诲,属下铭记于心。”
玹铮又沉吟道:“旖画出身卑微,终究不能匹配于你,等你考中进士,本王会亲自给你说门好亲,让你有个称心如意的夫郎。”
她明白玹铮这是借施恩断她最后的奢念,虽不情愿,却不敢反驳,“王主恩德,属下感激不尽。”
此番入府,她本想探望苏珂,然此时此刻已万不敢提及,便退而求其次道:“属下把旖画带了回来,听闻苏侍郎身边缺少稳妥之人,就让他留在星阑阁伺候吧。”
玹铮未置可否,又算算时辰,“不早了,你回吧,本王待会儿要进宫,就不留你用饭,改日再找风七为你庆贺。”
她以为玹铮是找借口下逐客令,心里一阵难受,但面上丝毫未显,恭敬地行礼告退。
出府时,见有几名侍从在闲话,于是躲到假山后偷听。
“哎,依我说,王主还是偏心卓侍郎,苏侍郎独宠那么多年都没身孕,可卓侍郎没侍寝多久就怀上了。”
“能不偏心吗?卓侍郎有个当大官的娘,那叫子凭母贵!”
“何止子凭母贵,如今人家是父凭女贵。卓侍郎先前就有救驾之功,现在又怀了后嗣,估摸着很快就能晋封侧君了。”
“是吗?那苏侍郎不是又生生矮了一头?本来他肚子就不争气......”
墨依正暗暗为苏珂打抱不平,忽又听个声音说:“苏侍郎宫体受损,怕是将来再难有孕。”
这话顿时惊起轩然大波,众侍从都忍不住惊呼起来,而墨依听后如遭雷击,身形一晃,险些栽倒。
接下来,她也不知是如何出的王府,明明湛蓝的天,却灰得好似阴云密布。
她心里反复念叨,卓念音,是你,是你将苏公子害成这样!
王主,您太偏心,竟然宠爱那等嚣张跋扈之人。苏公子对您情深似海,可到头来,您却任由他被人欺负!
麟趾殿内,宫韶华听完玹铮的话,眉头紧蹙,“细说起来,苏氏的确可怜,但他亦有管教不严之罪,平白晋封,只怕会落人口实。”
玹铮殷殷恳求,“女儿也不想为难爹爹。秋闱已毕,陛下论功行赏,欲施恩卓家,让人无可厚非。但大婚尚需筹备,若卓氏独大,王府何人弹压得住?还望爹爹明白女儿的难处。”
几日后,两道晋位的恩旨同时下达俪王府。
苏珂接旨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了一场。看来关于他后嗣艰难的传言是真的,这恩旨不正是玹铮给他的补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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