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恰好被白龙鱼服的承珺煜瞧了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时酒未曾想到,围观的众人亦未曾想到,当今皇帝就站在离贡院大门最近的酒楼二层,望着那醒目的冤字,听着那字字泣血的控诉。
玹铮陪在承珺煜身侧,看着那阴郁的圣颜,心中窃喜,但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自从得到蒙远的密匣,她就明白蔡琳对眼前这位曾打着靖难旗号的帝王到底意味着什么,姑苏县、苏州府乃至南直隶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苏州知府祝旎的奏折其实早在中秋前就呈送至安泰殿,可承珺煜却留中不发,似乎在刻意回避。
她明白承珺煜的犹疑与顾虑,既如此,她不介意添把火,让四省考生都听听这震惊朝野、贪墨税赋的丑闻。
说起来还要多谢慎亲王,若非慎亲王煞费苦心地褒奖赶考生员的风貌,承珺煜也不会微服私访。
当然,慎亲王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拖皇帝下水,是因冷海琼再次收到密信,得知秋闱当日会出乱子。正如预料那般,她们非但没有阻挠,反而恨不得事态闹大,以此迫使承珺煜不能公然维护太女、包庇蔡、顾二人。
时酒悲愤交加,身形颤抖,泪流满面,“蔡、顾奸顽,贪婪无厌,上假官府之威,下虐在野之民。朗朗乾坤,罪可容乎!罪可容乎!”
她举头望着湛湛青天,连喊了三声“罪可容乎”,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回应,“天理难容!”
紧接着,不少考生都振臂高呼,“天理难容!天理难容!”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犹如汹涌澎湃的惊涛,振聋发聩。
秋闱主考卓之岩被彻底吓呆了,望着这突如其来的棘手局面,原本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她素来胆小怕事,遇到同僚拌嘴都远远避开,此刻方寸大乱,只好求助风七七,“同知大人,您看这、这如何是好啊?”
风七七则显得镇定得多,一抖飞鱼服,蹬蹬几步拾级而下,绣春刀的刀鞘把地面砸得山响,“统统都给本官闭嘴!科考重地,禁止喧哗,再有违抗者严惩不贷!”
众秀才见她身着重明卫官服,气势凛凛,迫于威压,都渐渐安静下来。
马昕率领校尉驱退人群,将贡院门前腾出个大空场。
风七七走向时酒,装模作样地问,“你是谁?打哪儿来?”
时酒将圣人牌位放在身旁,端端正正一拜,“回大人,学生姓时名酒,姑苏人士,崇和七年考中秀才,曾任县衙典史。”
风七七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嗤笑道:“既如此,你该去江南贡院考试,跑凤都来,难道分不清南北吗?”
她从怀里掏出厚厚的状纸,高高举过头顶,不卑不亢道:“学生此来不为应试,只为告状!”
“告状?”风七七叉着腰,按着刀柄,眸光森然,“刑部、大理寺、督察院、顺天府,哪个衙门你不能告?偏偏跑贡院来闹事!本官念你有冤在身,暂不追究,赶紧速速离去,否则绝不轻饶!”
说罢便吩咐马昕轰人。
她眼见校尉来拉扯,拼命挣扎,并高声叫嚷,“学生告的是户部尚书蔡琳、兵部尚书顾溪,敢问大人,普天之下,官官相护,有哪个衙门敢收学生的状纸?又有哪个官吏敢审学生的冤案?”
风七七做出恼怒之态,“你再冤,也不能影响秋闱!此乃科考重地,你阻碍考生进场,影响朝廷招贤大计,可知是杀头的死罪!”
她用力推开校尉,挺直脊梁,毫无畏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学生既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说着扯开衣襟,露出那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学生告状历经生死,不为别的,只为公道二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只要朝廷能惩治贪官,还百姓清明吏治,学生虽死何憾!”
“讲得好!好样的!”她这番话慷慨激昂,令在场秀才无不动容。
慎亲王频频点头,对冷海琼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时酒果然是个人物。”
蔡芬蝶扒着贡院斜对面酒肆三楼的窗户,恨得咬牙切齿,“这疯婆子竟敢红口白牙诬告我娘,我定要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
玹铮瞥见夏妤的手势,知蔡芬蝶已被诓来,唇角掠过丝浅笑,“陛下,要不要臣出去将人带回重明卫?”
承珺煜何尝不想,然望着长街上熙熙攘攘的赴考秀才,清楚事态已难以转圜,于是无可奈何地摇头,“此事不能硬来,否则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赶紧给风七七传话,让她接下状纸,把人带进贡院妥善看管。”
少顷,风七七得了圣命,对时酒顿换作副笑脸,“时娘子,你进京告状着实不易,也罢,本官就接下状纸,你随本官进贡院待审吧。”
岂料话音未落,人群中便传出质疑之声,“大人前倨后恭,何以取信于民?你方才说贡院并非告状之所,这会子又要告状之人进去待审,到底在耍什么手段?”
风七七火冒三丈,“嗬,敢情本官不收状纸就是官官相护,收状纸又是别有用心,真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说完看向卓之岩,埋怨道:“主考大人还愣着干吗?赶紧劝劝这帮秀才,叫她们进去考试是正经。”
卓之岩如梦方醒,带着副主考等人苦口婆心的劝,“众位考生,众位考生,大家十年寒窗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今时今日?既然风同知已答应接下状纸,大家赶紧排队进场,秋闱万万耽误不得,大家的前程也万万耽误不得啊!”
不少人赞同这话,可也有人嗤之以鼻,“大人,我等考试是为做官,做官是为报国安民,六曹端本澄源之所,而今却成赃贪之地,若奸佞不除,我等即便考中,做的也是赃官,如何对得起当今圣上?如何对得起家乡父老?又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
这话令众秀才纷纷附和,许多想进考场的也都停下脚步。
风七七脸红脖子粗地质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给本官出个章程!”
时酒躬身拜倒,“学生别无所求,大人既非审案的官,就烦请找个能接状、能审案的官来。”
此言音犹在耳,冷海琼领着刑部衙役从人群中阔步而出,端得浩然正气,“本官身为刑部尚书,不知有无资格来接你的状纸?”
这话就好似在旱地上空劈下道惊雷,秀才们又惊又喜,时酒更是激动得紧走几步扑通跪倒,声音发颤,“请、请大人铲除奸佞,主持公道!”
众目睽睽,冷海琼双手合抱,竟行了个揖礼,“时娘子,你进京告状,胆量过人,本官钦佩,但是......”话锋一转,她挺直身躯,又摆出赫赫官威,“你早被革除功名,如今以民告官,需先受五十大棍,你可清楚?”
“草民清楚!”
“既清楚,你还要告吗?”
“告!”时酒斩钉截铁,毅然决然,“草民死都不怕,区区刑责又算什么!只要贪官伏法,海晏河清,即便死在棍棒之下,草民亦死得其所!”
“好!那本官就接下此案!”冷海琼闻言颇为动容,亲手取过状纸,面对众人无限唏嘘,“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太.祖杀过上千污吏,当今亦对贪腐深恶痛绝。本官在此保证,此案不仅要查,还会一查到底,不管是六部尚书,还是皇亲国戚,只要查实,绝不姑息!”
时酒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响头,“草民多谢大人!”
众秀才见冷海琼刚正不阿,信誓旦旦,也都连呼青天!
蔡芬蝶气得踹翻了桌椅板凳,“冷海琼这老匹妇,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与那姓时的一唱一和,分明早就狼狈为奸,真气煞我也!”
心腹劝道:“小姐您消消气,这姓时的虽该死,可外头这么多人,咱不便轻易动手。”
蔡芬蝶打发她去找蔡琳,“你即刻去给我娘报信,请她拿主意,总之不能让姓时的活着进刑部。”
正说着,街口来了哨黑甲军,各个黑盔黑甲,手持兵刃。为首将领骑着千里银河白龙驹,横眉怒目,杀气腾腾,不是旁人,正是定襄侯顾溪。
人群闪出条通道,顾溪长驱直入,行至贡院大门,翻身下马抱腕拱手,“冷尚书请了。”
“顾侯有礼!”冷海琼知她来者不善,护住时酒,决定先发制人,“真是巧啊,本官正要派人请顾侯前往刑部大堂,原姑苏县典吏时酒把你与蔡相告了,本官已接下状纸,准备审审这无头官司。”
“哦?”顾溪不慌不忙地勾起嘴角,瞥了眼横眉立目的时酒,“这厮告我与蔡相什么?”
“告你们勾结官绅侵吞税粮,罗织罪名陷害无辜......”
“哈哈哈哈!”不待冷海琼把话讲完,顾溪已放声大笑,“简直无稽之谈!本侯身沐皇恩,岂会做出贪赃枉法之事!况且本侯执掌军务,从不涉粮税,纵然手再长,也伸不进户部吧?”
时酒愤然指责,“顾大人,你敢说祖籍不在姑苏?姑苏县田产大多为你顾家所有,与县官勾结的粮长也都受你顾家指派。我去苏州府鸣冤,你顾家派人追杀于我,我被革职通缉,也是你顾家串通官府恶意陷害!”
“你少在这里信口雌黄!”顾溪像受了极大侮.辱,“别说本侯身正不怕影子斜,就连顾家也不怕查!”说着伸手点指,“你这心系前朝,私通白.莲教的逆党,搅闹贡院,抹黑朝廷,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连玹铮也不禁心颤了颤。要知白.莲教在景齊开朝之初多次起义均被镇压,是太.祖钦定的逆党。
幸亏自己早就算准顾、蔡二人不会坐以待毙,另有安排,否则还真不好收场。
时酒怒发冲冠,胸膛起伏,“顾溪,你、你血口喷人!我与白.莲教毫无瓜葛,你分明就是砌词诬陷!”
顾溪鄙夷地睨着她,“砌词诬陷?好,本官问你,昔年你可去过扬州琼花观?”
她一愣,“去过又怎样?”
“哼,你当年在琼花观提过反诗,不会连自己都忘了吧?”
“你胡说!我提过诗,但不是反诗!”
“是吗?”顾溪阵阵冷笑,“何年创此琼花台,不见琼花此观开。千载名花应有尽,寻花还上旧花台,白莲居士提。”念完晃动着诗稿,“你们听听,寻花还上旧花台,一个心系前朝所建花台之人,一个署名白莲居士的人,还说作的不是反诗,还说与白.莲教毫无瓜葛!”
时酒怒不可遏,恨不得冲上去与顾溪拼命,“你、你这是牵强附会!是欲加之罪!”
顾溪眸光阴鸷,反唇相讥,“你诬告本侯与蔡相,又何尝不是欲加之罪!你这逆犯,煽动民意,居心叵测!来人,把她绑了!”
她一声令下,黑甲军蜂拥而上。
冷海琼猛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喝道:“住手!”
顾溪见黑甲军不敢上前,便挺身质问,“冷尚书,你包庇逆犯是何道理!”
冷海琼未料会有此番变故,但情知如今只能咬牙到底,“顾大人,你要杀人灭口,休想!”
“冷尚书,本侯缉捕逆党,职责所在!”
“顾大人,时酒乃姑苏贪税案原告,本官既收了状纸,就不许你胡作非为!”
“倘若本侯非要把人带走呢?”
“那你就踩着本官尸身过去!”
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两人相互瞪视,目光里蕴含着万千雷霆。
蔡芬蝶见双方争执不下,正急得没着没落,忽听隔壁弓弦声响,一支雕翎羽箭嗖的从眼前飞过,直奔时酒射去。
她大惊,“谁干的?”
众随从面面相觑之际,时酒已啊的一声惨叫,后背鲜血如注,咚得摔倒在地。
秀才们眼睁睁瞧着时酒遭遇冷箭,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失声惊叫,还有人迅速抬头张望,指着蔡芬蝶所在的酒肆嚷道:“是那里!箭是从那里射出来的!”
顷刻间群情激奋,不少人朝酒肆狂奔,场面难以控制。而一直跟着月河、二妮看热闹的阿竹在时酒倒地瞬间,心如刀割,泪似泉涌,拔腿向她冲去。
月河手疾眼快,“你发什么疯?”
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抱住月河的胳膊就是一口。
月河吃痛,恼羞成怒,狠狠一巴掌将他煽倒。
他尚未爬起,后颈便挨了记闷棍,登时昏迷不醒。
承珺煜面对如此混乱,再不能安坐,由玹铮陪同疾步出了酒楼,奔时酒而去。
时酒面无血色,颤巍巍揪着冷海琼官服,贴近她耳朵讲了两句话,也顾不上看玹铮一眼,便疼晕了过去。
玹铮喝令风七七,“护驾!救人!”说罢又指向被堵得水泄不通的酒肆,“缉拿凶手,一个都不能放过!”
顾溪感受到承珺煜投来的凛冽目光,心突突乱跳,当即讪讪垂头,不敢言语。
而此时此刻,花无心早就去掉易容伪装,离开了是非之地,直奔蔡府别院而去。
她在心里为时酒默默祝祷,时娘子,别怪王主,这才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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