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后,玹铮进了含晖院,迎面瞅见墨诗,“你家主子还没醒吗?”下晌出了安泰殿就来探望,不巧卓念音刚睡下,就没惊动。
墨诗亦步亦趋地跟着,吞吞吐吐,“中间...中间...醒过两回......”至于怎么醒的,有心细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侍从打帘,请玹铮进屋。
耀目的强光袭来,晃得玹铮差点睁不开眼,原来屋内点了大大小小三、四十盏灯笼,跟个灯笼铺子似的。“搞什么鬼?”
墨诗惊得连连嘘声,“王主,这鬼字可不敢讲啊!”
“为什么?”
尚来不及解释,床帐内猛发出声惨嚎,紧接着悲啼大作。
墨诗脸一白,忙不迭冲向床榻,“侍郎!”
玹铮抢先奔至并掀开帷帐,“卓小六!”
藕荷色金水草纹锦衾包裹之下,卓念音蜷着身躯,不停的抖,闭着眼睛,头来回晃,双颊泪痕交错,并高声叫嚷,“坏人!坏人!”
墨诗忙去推他,“侍郎,您又梦魇了,快醒醒!”
他神志不清,张牙舞爪,狠狠给了墨诗一拳。
墨诗哎呦呦摔了个屁墩儿。
玹铮见状,赶紧去拍他的脸,焦急地喊喝,“卓小六,醒醒!快醒醒!”
他正梦见冷氏举刀要扎宫韶华,情急之下抱住冷氏胳膊,奋力就是一口。
“嘶!”玹铮吃痛,本可以挥拳挣脱,但又怕伤到他,硬是没动,直至他卸了力气,主动撒开嘴。
手腕间两排齿痕清晰可辨,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墨诗吓得胆颤心惊,磕头如捣蒜,“王主恕罪!王主恕罪!侍郎他无心的!无心的!”
玹铮忍着疼,“行了,赶紧取碗井水来!”
屋内有冰盆,玹铮命人将冰块捏碎丢进碗里,亲口含了冰水,噗得喷在卓念音脸上。
卓念音激灵打个冷颤,渐渐从梦魇中解脱。他迷迷瞪瞪睁开眼,大口喘息,惊魂未定。
玹铮轻轻推他,“卓小六!”
“谁?”他茫然地望着面前这张似曾相识的俊美容颜,睫羽处悬着的泪珠噼啪滚落。
玹铮心口一酸,声音放得极为柔缓,“怎么,不认得了?”
“王、王主......”他待看清玹铮,顷刻间似拨云见日,猛地搂着玹铮脖颈,嚎啕大哭,“王主,您、您怎么才回来呀!”
哭声穿透房梁,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玹铮好生安抚,“别哭了,身子要紧。”
哪知越劝,他哭得越凶,头蹭着玹铮前襟,又是鼻涕又是泪,似乎要将这些天深埋在心底的苦楚全部宣泄出来。
将近半个时辰,他终于哭累了,然双手死死扯着玹铮,谁拉也不撒手。
玹铮扶额,无奈道:“总得梳洗梳洗,瞧你这幅鬼样子!”话都说完了,才忽然记起墨诗的叮嘱。
墨诗心里咯噔一声,暗道糟糕。
果不其然,玹铮虽试图亡羊补牢,但为时已晚,“卓小六,你听本王说......哎,你别哭,别哭啊!”
眼见他小嘴一瘪,泪水又肆虐而出,玹铮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你再这么哭下去会伤身的,有话好好说。”
他满面悔恨之色,“王主,都怪我,那晚不该讲什么‘画皮’,结果招来恶鬼,害死了好多人。李公公为救我,也没命了......”
连日来夜不能寐,白天实在熬不住打瞌睡时,总梦到冷氏行凶,回回都惊吓不已,且悲伤不止。
玹铮劝慰道:“不怪你,是有人恶意谋害皇贵君,用□□操控冷氏,与你无丝毫干系。”
他执拗地摇头,“不,都是我的错!您责罚我吧,责罚我吧!”说着抓起玹铮的手就朝脸上煽。
墨诗惊呼道:“侍郎!”
话音未落,玹铮已用力抽回手,并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道:“你没错,错在本王!”
父亲遇刺,夫侍被掳,到底是自己疏于防范,给了对手可乘之机。所以,自己既非好女儿,也非好妻主。
“卓念音,本王要向你道歉,还要感谢你救了父君。”
他晃着脑袋,抽.着鼻头,“王主真正该谢的人是李公公,若无、若无他舍生取义,我们谁都活不了......”
墨诗想起素日点滴,也跟着难过。“王主有所不知,李公公对我家侍郎是实打实的好。侍郎几次惹祸,全仗他隐瞒,他还在皇贵君面前替侍郎美言......”
玹铮亦感佩李公公的高义,低头望着怀里的男人,“听说李公公头七,你亲去祭拜,还哭晕过去?”
“这事您也知道?”他以为玹铮嫌他丢人,忙分辩,“您、您不晓得恶鬼有多可怕,我差点被掐死,李公公明明能自个儿逃出去,可他却、却......总之,是我欠他的......”
说完,悲从心生,再度放声恸哭。
玹铮暗暗心惊,自打接到奏报直至回宫,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毫无顾忌地提及行刺当晚的凶险。
有心多问几句,又唯恐他越发忧思惊惧。
印象里,这小混蛋记吃不记打,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可谁料他不仅侠肝义胆,还生就了一副知恩图报的心肠。
唏嘘中,目光多了几分宽容与呵护。“饿了吧?本王命人做你最喜欢吃的饭菜,好吗?”
他赖在玹铮怀里,贪婪地吸着那安定沉稳的气息,忐忑道:“王主,如果恶鬼来害我怎么办?”
“放心吧,有本王在,魑魅魍魉都不敢近你的身!”玹铮说着轻柔地托起他下巴,手指轻拂他面颊,替他将泪水一颗颗拭去。
“今晚本王就守着你,哪儿都不去。”
那温柔的语调仿若酷夏里舒爽的清风,又好似干涸田地中倾泻的甘霖,令他瞬间涌起丝丝悸动。
四目相对,心底仿佛有嫩芽破土而出,微微的痒。然眼神儿一瞟,瞧见玹铮手腕处鲜血淋漓的咬痕,登时慌了,“这、这怎么弄的?”
玹铮轻笑,“刚被狗咬的。”
“狗?”他瞅瞅玹铮,又看看墨诗,“麟趾殿有狗吗?”
墨诗紧着擦汗,轻扯他衣袖,小声嘀咕,“不是狗,是您刚才梦魇发作时咬的。”
“我?”他瞠目结舌,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偷眼去瞄玹铮,胆怯之余,两手都不知往哪儿摆,“王、王主恕罪......”
玹铮不搭理他,只冲侍从嚷嚷,“净是些蠢东西,还不赶紧传膳!难道想把本王和卓侍郎饿死不成!”
少顷,七个碟子八个碗摆上了桌。
卓念音站着不敢坐,“我、我伺候王主用膳。”不知为何,先前总当着李公公抱怨来抱怨去的规矩,如今都记得格外牢。
“行了,你还病着,赶紧坐下。”玹铮见他傻愣着,亲手将他按坐,并夹了块蜜汁排骨给他。
“快吃,瞧瘦得皮包骨似的!”趁他梳洗之际,玹铮已盘问过墨诗,得知他怕黑,夜里不敢睡,白天又睡不踏实,总做噩梦。
这样昼夜颠倒,寝不安席,纵然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取本王令牌,请唐太医过来一趟。”
他撂下碗筷,“大晚上的,别麻烦了。”
玹铮将阿胶红枣乌鸡汤推到他面前,“没你的事儿,听话。”口气不容置喙,却充满关心。
他舀了两勺,食不下咽,“王主,您打算怎么罚我?”
新婚之夜连玹铮的毛儿都没碰到,就被捆了大半宿,这回伤及妻主贵体,别说搁在王府,纵然平常官宦人家也是大罪。
玹铮轻点牙箸,“先吃饭。”
见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心道:这小混蛋怎么变傻了,自个儿故意岔开话,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吃完饭消食的工夫,唐姒求见,玹铮请她至书房叙话。“卓侍郎的梦魇为何总不好?”
唐姒颇为无奈,“魇由心生,此乃心病。”其实头几天卓念音已有好转,可自打拜祭李公公后,病情反复不说,似乎还加重了。
玹铮来回踱步,“听说冷氏中毒成为行尸,卓侍郎当晚咬过他,吞过他的血,会不会也......?”
“您的意思是卓侍郎也中了毒?”见玹铮颔首,唐姒细细沉吟,“冷氏血中的确带毒,王主的揣测也不无道理。”
好在卓念音只咬了一口,即便中.毒也很轻微,不会像冷氏那般。“冷氏所中之毒会致幻,卓侍郎惊惶悲痛时,或许就会引发毒.性,梦魔缠身。”
“毒能解吗?”
“应该能。”唐姒医者父母心,“下官连夜去求教淮安县君。”
“等等吧。”玹铮见天色已晚,又顾念夜隐的身体,“本王明早接表弟进宫,你在太医院静候。”
“是。”唐姒应下,又瞥着玹铮的手腕,“要不要下官帮王主包扎?”
“不用。”玹铮笑了笑,“别说,咬得还挺深。”说完又愧然慨叹,“真是苦了他了!”
二更后,暑气渐渐消散。玹铮沐浴完毕,穿了件银白墨兰缂丝袍,长发挽着,只别了朵盛放的玉簪花,清清爽爽,与素日妆扮极为不同。
卓念音畏缩着身躯,低声哀求,“王主,要不咱下去吧!”房顶虽凉爽,可黑黢黢的,瘆得慌。
玹铮撇嘴,“回屋也行,不过得把灯都熄了。”三、四十盏灯笼好像大火炉,简直能烤死人。
“卓小六,有本王在,谁还敢挟持你?”玹铮边盘算如何除他心病边缓缓躺倒,伸展四肢,伸手遥指天幕,“你瞧,星河多好看。”
满天星斗如璀璨明珠,镶嵌在深沉的墨玉盘中,美轮美奂。
他仰头张望,一时也被这夜景所迷,“王主,那颗星星最亮......”
玹铮煞有介事,“嗯,那是李公公在看着你呢!”
他心一抖,静默须臾,声音轻若蚊吟,“王主您哄我!”
玹铮支起头,定定望着他,“就当本王哄你,可你必须清楚,李公公舍命相救,不是为看你现在这幅样子,而是希望你平安快乐。”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窝处。“你只有尽快好起来,才能令李公公瞑目于九泉之下,懂吗?”
“嗯......”他轻轻点头,抹了两把泪,这些天第一次主动克制悲伤,“我听说李公公有个侄女,家境贫寒。”
“你说的是最小的那个,她两个姐姐合谋骗李公公的钱,她不愿同流合污,就分家单过。日子虽艰难,却从没管李公公伸过手。”
他瞪大眼睛,“王主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玹铮深感惭愧,其实有很多本该在乎的人或事,都被轻易忽略,就好比卓念音连日来遭受的苦楚。
“回头给你五百两银票,足够李公公那小侄女在京郊买处大宅,再置几顷良田,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摇头,“不,王主的银子我不要,我自个儿从嫁妆里出。”
“什么你的我的,还跟本王生分?”玹铮随他乐意,反正无论他出多少,自己都会暗中补足。
夜风习习,两人并排躺着,肩靠着肩,手拉着手。
他情绪已明显缓和不少,又自觉有了依靠,渐渐活络起来,“王主,我睡不着,怎么办?”
玹铮疲累得很,昏昏欲眠,“别闹了。”
他用头蹭玹铮的肩膀,带了几分娇郎的羞涩,“王主,小时候我睡不着,我爹都会唱歌谣给我听,您也给我唱行吗?”
安氏曾说过,当年卓之杭登门求娶,是以情诗动人,他不擅作诗,所以想要妻主给他唱歌谣。
“王主,求您了!”他死乞白赖地摇玹铮胳膊。
玹铮被烦得够呛,腾地坐起,凤眸凛凛,“卓小六,少得寸进尺,信不信本王把你一个人扔这儿!”
“别呀!”他抱住玹铮不放,生怕真被独自丢下,“王主息怒,不唱就不唱,我就顺嘴说说。”
玹铮扒拉开他,本打算背过身去,但见他楚楚可怜,心肠登时又软了,“本王不会唱歌谣,昆腔还是会几句。”
说完心一横,清嗽两声,“小扇银屛,小扇银屛。映雕阑巧玲珑彩云明媚,配尽鸯鸳无限缕,问何似人间密意,正佳期......”
他托着腮帮,歪着脑袋,似乎被这字正腔圆镇住了,脱口赞叹道:“原来王主唱得跟联锦班小旦一样好!”
话音未落,含晖院上空便传出他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王主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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