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撕坏是副美人图,画工极为精细。
宫韶华命侍从将画拼好,只见画中的男子身着浅碧衣袍,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身高腰盈,风姿濯濯,如当空华月,若无瑕美玉。
左上角还有两句题诗:愿君如星我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署名紫薇居士。
紫薇居士乃先帝别号,宫韶华心念微动,莫非画中之人便是先帝当年心头那抹朱砂痣吗?
少时,丹朱在碧纱橱摆了茶点,他与承桓真相对而座,欲言又止,“郡君......”
承桓真乃性情中人,怒意来的快,去的也快,“你是玹铮的父亲,不是外人,想问什么,直言无妨。”
他讪笑,“我就是好奇,画中之人与您究竟有何过往?”
“你知道他是谁吗?”见他摇头,承桓真冷嗤,“此人叫阮梦辰,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梦魇,也是先帝一生求而不得的遗憾。”
洪熙十九年,世宗在位的第二十年,承桓真受封为镇国安庆郡君,未招驸马便颁赐了府邸,享双倍汤沐邑,足见深得帝宠。
这日,他去慕府找慕赢,才进院子便高声喊道:“赢哥哥,我渴了,快叫人奉茶来。”
慕赢迎他进屋,拿锦帕替他擦汗,“你不是陪太女去齐云社看蹴球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别提了,半局都没看完,皇姐就急匆匆进宫去了,我碰到殷殊,懒得搭理他,所以找借口溜了。”承桓真总觉得殷殊笑容虚伪、举止矫情。他搂着慕赢的手臂,压低声音,“我听说,母皇有意把他指给皇姐做侧室。”
殷家乃朝中新贵,纳了殷殊,太女承祈颂的地位就会更加稳固。慕赢笑容淡然,“如此说来,要恭喜太女了。”
“你...不着急吗?”他盯着慕赢,觉得不可思议,“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听说未来妻主纳侧,跟没事人似的。”
“急有用吗?”慕赢拉他落座,依旧是那副荣辱不惊的表情。“太女的婚事自有陛下做主,你我都不能置喙半句。”
“可殷殊绝非省油的灯,真要进了东宫,怕是会对你不利!”他越说越激动,恰巧这时,侍从奉茶,他长袖一拂,正扫在侍从手上,侍从猝不及防,茶盏倾翻,滚烫的茶水泼湿了他的缂丝袍袖。
他心里正烦,不由勃然变色,喝骂道:“好个蠢笨的东西!”
侍从惶恐,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才一时不慎,还望郡君恕罪!”
他听那话音儿耳生,不像慕赢素日屋里的人,便冷眼下瞟,“把头抬起来。”
侍从怯怯抬头,却不敢看他。
他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穿着湖蓝春衫的男孩子,只觉得神清骨秀,玉蕊琼枝,比世宗最宠爱的君卿还要好看。
慕赢见他有些呆,忙扯了他一把,“走吧,我裁了件春裳还没上身,今儿正好便宜你了。”
他随慕赢进内寝更衣,好奇地问,“那奴才是谁?活脱脱个美人胚子!”
慕赢的贴身侍从高云答道:“郡君有所不知,阿阮是我家公子两月前从街上捡回来的。”
他扑哧一乐,“这捡字怎么讲?”
慕赢亲手替他穿戴,“二月十五,我去法源寺敬香,路过太平街,见他小小年纪卖身葬父,便动了恻隐之心。”
高云插嘴道:“当时好些地痞纨绔争抢他,幸亏我家公子挺身而出,不然他肯定会被坏人糟蹋。”
承桓真抚掌大笑,眉飞色舞,“不得了!赢哥哥看似文弱,行侠仗义起来却毫不含糊!”
他自小就喜欢习武,还喜欢听鼓书,什么《五女兴唐传》、《三侠五义》,最钦佩那些走南闯北除暴安良的大英雌。
“你既两月前就买了他,为何前几回我来都没瞧见?”
慕赢淡淡一笑,“他父亲亡故,好歹也得让他守几日孝吧。阿卉放了籍,我前天才调他来使唤的。”
“他多大?”
慕赢蹙眉思忖,“似乎刚满十三。”
“听他口音不像京城人士?”
“嗯,他祖籍山东,母亲原是名镖师,却不幸英年早逝。他爹是侍夫,原本跑江湖说鼓书的,妻主死后,因受正夫迫害,便带儿子北上,打算重操旧业,可惜,刚到京城便染了重病。”
这父子俩一路漂泊,盘缠早已花光,举目无亲,露宿街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又哪有钱问诊?
慕赢叹了口气,“他卖身葬父也是走投无路。我原想着安葬他父亲后,再赠些银两送他归乡,可他却说嫡父毒辣,容不下他,且族中已无可投奔之人,情愿在府中为奴还债,我也只得允了。”
承桓真无限唏嘘,“好可怜啊,既如此,就免了他冲撞之罪吧。”方才更衣时,阿阮已被人押到院中罚跪。
少时,高云领阿阮来叩谢承桓真的恩典。承桓真眉目很是柔和,“听说你父亲会说鼓书,你也会吗?”
他一愣,支吾道:“奴、奴才自幼学过点皮毛,来京途中,爹爹也教过几段。”
承桓真打荷包里掏出几片金叶子递给他,“既如此,捡你拿手的准备准备,不拘哪段,说得好还另有赏。”
他不敢接,头垂得极低,“奴才...当不得郡君如此厚赏,奴才笨嘴拙舌、荒腔走板的,恐、恐说不好......”
其实那些段子他早练得纯熟,他爹还经常夸他,生就一副好嗓子,是天生说鼓书的材料,可他就是不想出风头。
承桓真不高兴地拉下脸,“叫你说就说,怎么,本君指使不动你吗?”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郡君息怒,奴才不是故意扫您的兴,实在是......”
慕赢含笑打断了他,“郡君只是图个乐儿,你无需顾虑,尽力而为就好。”
“是。”他心知推脱不掉,只得硬着头皮下去准备。
才出了院子,高云追过来,“阿阮!”
“高哥哥。”他屈膝,“可是公子还有吩咐?”
高云眸光凛凛,敲打他道:“公子叫我告诉你,郡君听多了鼓书,耳朵灵着呢,你好好唱,自有你的好处,若存心糊弄,损得不是公子的颜面,而是你爹的名声。”
他一怔,原来那点小心思早被慕赢窥破。他再度屈膝,“多谢公子提点,奴才明白了。”
高云换作笑脸,“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
午饭过后,慕赢陪承桓真去了芍药园,花圃内,蕊盘如莲般大小,洁如羊脂,粉艳雪腴,素雅却不失娇媚。
这可是慕赢为博太女承祈颂欢心而煞费苦心培植的名种“一尺雪”。
芍药丛前摆了张月牙半桌,桌上放着板鼓并两片梨花简。
阿阮换了件喜庆的粉红嵌银线边儿衫子,并重新梳洗打扮过,与弹三弦的琴师共同给承桓真与慕赢行礼。
承桓真喝着窖藏的梨酒,神情慵懒,狭长的丹凤眼眯着,微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
慕赢怕他紧张,便柔声安抚道:“只当我们都不在,平日你爹怎么教的,就怎么唱。”末了又加上一句,“可别辜负了你爹的期望。”
“是。”他如何不懂慕赢话中的隐义,清了清嗓子,左手拾起梨花简当了三声,右手拿起鼓捶敲了两下,然后冲琴师点头示意。
第一句唱出来时声音很轻,却透着清脆别致,令四下登时鸦雀无声。又唱了几句,声音稍大了些,字正腔圆,有板有眼,令人耳根子十分烫贴。
慕赢暗暗叫了声好,又见承桓真半阖了眼,玉指轻扣玫瑰椅的扶手,合着韵律拍子,螓首轻晃,显然听得津津有味。
他于是对阿阮一笑,并赞许地点了点头。
阿阮瞧见,心里顿时有了底,渐渐放开手脚,声音变得抑扬顿挫,忽缓忽急,或高或低,如行云流水般就唱完了一段。
众人皆抚掌称赞。
第二段阿阮拿出了看家本领,开嗓便格外嘹亮,众人只觉他调门甚高,唯恐他唱不上去,岂料他节节高起,好似从泰山脚下一路攀上玉皇顶,分外酣畅淋漓,而其间历经无数险绝又起死回生的妙处令人赞叹不迭。
才刚唱罢,就听不远处传来女子的朗朗笑声,“唱得好!”
阿阮惊诧之余,承桓真与慕赢已双双迎上去见礼,而侍从跪了满地,他也被拉扯着跪下。
太女承祈颂由慕赢的长姐相伴而来,见到承桓真先赔不是,“母皇传召得急,临走时来不及打招呼,不是故意丢下你的。”
说罢又将他拉至一旁,咬耳道:“母皇与父后为容君拌了几句嘴,母皇想哄父后,便叫我去做和事佬。”
承桓真一惊,“那你......?”
承祈颂洋洋自得,“当然是马到成功,否则能来找你?”说完又看向慕赢,眉目中饱含歉疚,“小真没给你添麻烦吧?”
慕赢端庄秀丽的面庞难得泛起两团红晕,“太女客气,我本闲来无事,郡君驾临,正好同我作伴儿,何来麻烦之说?”
承桓真咯咯笑道:“就是,赢哥哥巴不得我天天来呢!”
承祈颂见他俩亲密无间,略笑了笑,之后有意无意地瞟了阿阮一眼,“那就是说鼓书的小先生?”
听闻小先生三字,慕赢神情微滞,却瞬间恢复如常,命高云领阿阮来叩头请安。
承祈颂细细打量阿阮,见他玉润的额,粉嫩的腮,虽青涩却难掩瑰姿粹质,或许是害怕的缘故,眉黛间隐约凝着楚楚之色,惹人怜惜。
她饶有兴致地问,“小先生怎么称呼?”
阿阮未料一日之内竟接连见到安庆郡君与皇太女两尊大佛,内心忐忑,垂头敛眸,小心翼翼地作答,“回太女话,奴才姓阮,双字梦辰。”
“梦辰?”阵阵花香裹着阿阮头油的香气窜入鼻息,承祈颂不由莞尔,“佳人如梦,星河璀璨,好名字!”
抬手示意他起身,“你说的鼓书听起来别有韵味,和旁人不大相同。”
他恭谨地回道:“奴才唱得段子是经家父改过的,家父喜欢西皮、二簧,也杂了些昆腔进去。”
“原来如此。”承祈颂摘下金镶宝石水晶戒指丢给他,“这是赏你的,拿去玩吧。”
“太女......”他未料承祈颂会如此厚赐,感受到周遭或诧异、或羡慕、或深沉的目光,心慌得厉害,忙双膝跪倒,“这样贵重的东西,奴才不配......”
话未讲完,慕赢已启口嗔道:“没规矩!什么配不配的?承蒙太女看得起你,还不赶紧谢恩。”
他无奈,只得磕头。
承祈颂对慕赢报以微笑,再度走到他身边,“阿赢,母皇不日便会给殷家赐婚,可无论本宫纳谁,你都是本宫未来的正君,这点绝不会更改。”说完又看了阿阮一眼,“是个好苗子,好生栽培吧!”
五月初九,世宗下旨,册封殷殊为太女侧君,先于慕赢嫁入东宫。
殷殊接旨后,并无半分欢喜,而是对父亲充满怨怼,“将我推入火坑,母亲和您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怎么是火坑呢?你自打七岁就喜欢太女,如今能嫁给她,应该高兴啊!”
“高兴?”殷殊瞪着父亲,冷哼道:“我喜欢太女不假,可我的心愿是成为她的正君,自打陛下册封慕赢为太女君,我就死心了。”
“死心?”殷老爷似笑非笑,“傻孩子,别自欺欺人了,知子莫若父,从小到大,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何时轻易放手过?”
“我不放手又能怎样?名分已定,从今往后,我得给慕赢磕头请安,得瞧他的脸色,听他的吩咐。”殷殊愤懑不已,“我出身、容貌哪样比不上他,凭何要屈尊于他之下?”
殷老爷循循善诱,“或许你换个想法,那不是屈尊,而是离正君之位只差一步之遥。为父相信,凭你的本事,总有一天会把他踩在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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