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铮此时刚入大同城,只见城高数丈,城楼高耸,并修有瓮城、吊桥、城壕。夏妤领着便装的重明卫早恭候多时,一溜小跑儿迎了上来,“王......”
见玹铮眼神凌厉地瞪过来,慌忙改口,“王娘子,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吁!”玹铮勒住缰绳,“你姐姐可好?”
“凑、凑合吧......”夏妤苦笑,面带尴尬。
玹铮眉头蹙起,“这叫什么话?”
她翻身下马,夏妤凑近了低声道:“我跟我姐说是奉命接应,可她固执得很,不肯卸枷,非要待在镇抚司的牢里等您。”
“嗬,还矫情上了!”玹铮先是一愣,随即一乐,可笑到半截儿,忽然心口突地乱跳起来,脸色骤变。
夏妤大惊,忙伸手相搀,“您没事吧?”
玹铮缓了数息,渐渐恢复如常,“没事,走吧!”她在众人簇拥之下前往山西镇抚司,心中却道:该不会是凌陌晓又给本王惹祸了吧?
临汾府衙大堂之上,贞善面皮紫涨,银牙咬碎,义愤填膺地瞪着凌陌晓,“王主,纵然您是亲王,下官只是名教谕,却也容不得您肆意欺辱!”
凌陌晓嘴角一抽,冷哼道:“本王不过是撕了你的情书,与你加诸在韩氏身上的相比,不足万分之一!”
“胡说!我对痕弟情深似海,解他危困,真心相待,何来半点欺辱之说!”
这话引得围观百姓纷纷附和,“就是啊!贞教谕那封信感人肺腑,明明是情深义重!”
“堂堂亲王,竟如此无礼,还倒打一耙!”
“今儿不管是谁,就算是皇帝亲临,也得给个说法!不然咱们可不服!”
“对!给个说法!给个说法!”
转瞬间,群情激奋。
魏婕叫苦不迭,哎呦我的凌千户,自打出了凤都,您闯祸的本事就好像那芝麻开花节节高。这回,您就擎等着王主跟您拼命吧!
庄可人害怕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偷偷扯了扯孤鸾的衣袖,愁眉苦脸道:“公子,王主激起民怨,如何是好?”
孤鸾不慌不忙,镇定自若,“放心,天塌下来有王主顶着,砸不到咱们。”
甄琅站在人群中,嘴角勾起抹得意的笑,我就说嘛,我看人从来不会错,赌钱也从来不会输!
艾才与施恩相互对视,正要出面转圜,只闻凌陌晓高声断喝,“都住口!”堂上堂下立即鸦雀无声。
她阔步走到堂口,面对众百姓,身姿挺拔,声音朗朗,“你们想要说法,好!本王也正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说完又面向贞善,见她横眉立目,怨愤满腔,嗤笑道:“贞教谕,本王问你,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怎么讲?”
贞善一愣,“王主何意?”
凌陌晓缓步走到她面前,“诗经有云,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小郎青春少艾,却不敢与情娘相会,就是惧怕邻人诋毁。更勿论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身为教谕,连这等道理都不明白吗?”
贞善挑眉冷笑,“下官自然明白,可却不懂王主所言与下官有何干系?”
“没有干系?”凌陌晓忽然一指韩痕,“你既倾慕于他,便该想其所想,及其所及,为何只顾自己,却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王主何出此言!”贞善满脸无辜,连呼冤枉,“我为他拦驾求情,当众剖白心迹,更发誓要待他如昔,难道不是想他所想,及他所及?”
“是吗?”凌陌晓见她依旧大放厥词,心中的愤怒好似穿云雷电,“你口口声声为他着想,可所作所为又何曾顾及半分!若真为他好,便该私下去驿馆求情,若真为他好,就不该闹得众人皆知!”
说罢命重明卫将方才拦下的几人提上公堂,那几人跪倒在地,都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凌陌晓厉声喝问,“你们方才争相离开府衙,意欲何为?”
那几人相互偷瞄,不敢作答。
凌陌晓大步走到堂案前,将惊堂木拍得山响,“不说实话,就大刑伺候!来人,先拖下去每人重责四十!”
“王主饶命!王主开恩!”那几人吓得面如土色,将头磕得咚咚作响,争前恐后的说道:“我等是酒肆伙计,被东家派来,记下这桩风流韵事,然后回去找人写话本!”
凌陌晓放缓了语调,故作好奇,“堂还未散,至于这么急吗?”
“瞧您说的,能不急吗?”其中一人壮着胆子作答,“贞娘子当堂救罪奴,痴情不改结良缘,小人连题目都想好了。回头再找个编戏师傅,请百灵班儿唱几天大戏,平阳府肯定是家喻户晓!”
“妙!实在是妙!”凌陌晓抚掌哂笑,双眸一一扫过堂上众人,“各位,都听清了吧?写话本,唱大戏,贞大人就威风了,可韩氏呢?他的委屈又有谁会在乎!”
她挥了挥手,那几人被重明卫带下。艾才同施恩面面相觑,同时陷入深思。
魏婕有些发愣,她只道女子当众示爱是给男子极大的体面尊重,而凌陌晓所言她从未想过。
孤鸾默默赞了一句,好师姐!目光投向韩痕,见他瘦弱的身形轻轻颤抖,双肩不停耸动,背影愈发凄凉。
他明白那种身不由己的痛,坐在家中却祸从天降,哀告无用,哭诉无门,只能任由他人轻贱,生不如死。
能活着已分外不易,而那些屈辱的过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品头论足,简直比杀人性命还残忍百倍、千倍。
贞善流露出几分尴尬,却依旧嘴硬,“王主未免苛刻,下官只能独善其身,管不了旁人!”
“哼!你犯不着急于撇清,那几人若非受你蛊惑,也断不会生出龌龊之念!”
“那不过都是俗流之举,所谓清者自清,下官是真心爱慕痕弟,岂会因世俗非议而弃佳人?”
“不错!你视他如珠如宝,势在必得,所以拦驾求情,当堂陈情,以至于人尽皆知。过了今日,平阳府再不会有人赎买于他,他已是你囊中之物。贞大人,你好高明的手段啊!”
贞善闻言,头嗡的一声,额角青筋都曝露出来,胸膛起伏,咬牙切齿,“王主真真是欲加之罪!下官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有没有愧你自己清楚!”凌陌晓对贞善充满鄙夷,“你闹得沸沸扬扬,韩氏若从你,自然成全了你的美名,若不从,必遭世人唾弃,千夫所指。若他随你归去,余生必要心怀感激,精心侍奉,稍有怨怼,便会被骂作不知好歹。等他年老色衰,遭你厌弃,人们还都会说,他本就配不上你,是他命该如此!”
贞善被这番话逼得蹬蹬蹬连退几步,一个劲儿摇头,“不!不是!不是的!我对痕弟一片真心,绝非你说的如此不堪!”
“本王的话还没说完呢!”凌陌晓步步向她逼近,“子曰,爱财要取之有道,爱色要纳之以礼。枉你饱读诗书,却为了沽名钓誉,罔顾心爱之人的声名。你深受赞誉,他却受人戳指。他本就无辜受罪,如今更要被你套上毕生枷锁,非死不得解脱。贞大人,你好狠的心啊!”
话音未落,韩痕委伏于地,失声痛哭。孤鸾亦感同身受,泪光盈盈。
甄琅暗自点头,俪王所言不差,韩氏已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世人越是刻薄,他越是不得不紧紧依附那姓贞的。哼,贞善,该叫假义才对!
施恩轻手轻脚地走到堂案前,低声呼唤,“府台大人......”艾才明白她的意思,瞧了贞善一眼,流露出失望之色。
众百姓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哎,你别说,俪王主的话似乎挺有道理......”
“我、我都给弄糊涂了,这、这贞教谕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可怎么到俪王主嘴里就成了十恶不赦之徒?”
“诶!你没听俪王主说,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有人唏嘘道:“上月洪洞县有名男子被当堂打了板子,回去后就吊死了。”
“我也听说那事了,男子都将名节视作性命,韩芝郎在仇府之事的确不该宣之于众,贞教谕实在鲁莽!”
“这可不单单是鲁莽,你没听俪王主说吗?谁家没有子嗣,没有兄弟?若换成自家人,能忍心让他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公堂上,贞善双手抱头,瞪视着凌陌晓,目光充满怨恨,好似毒蛇吐信,“为何、为何要污蔑我!你分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凌陌晓大义凛凛,巍然伫立,夕阳映在她身上,闪烁着点点璀璨金辉,“事实俱在,何以抵赖!”
贞善攥紧双拳,急赤白脸地冲到韩痕跟前,信誓旦旦,“痕弟,你信我,我绝无害你之心!这世间谁都能误解我,唯独你不能!”
韩痕缓缓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嗓音沙哑,“贞大人,罪奴身份微贱,实难与您匹配,求您、求您放过罪奴吧!”
“不!不!”贞善神色扭曲,歇斯底里的喊道:“连你也误解我!为什么?为什么!”
凌陌晓恼恨她冥顽不灵,“事到如今竟还不知悔改,合着你那满腹诗书都被狗吃了!”
贞善嘶声大叫,“我没有错!是你,是你诋毁我,是你居心不良!是你要生生拆散我与痕弟!”
话音未落,韩痕已吃吃笑了起来,“贞大人,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何要逃吗?”
贞善一怔,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两人近在咫尺,韩痕凝眸相望,声音低微,“我只问你一句,那天深夜,你进过我娘书房,对不对?”
贞善被他这话吓得身形剧烈震颤,险些站立不稳摔坐在地。
凌陌晓虽离得远,但耳力极佳,听了个真真切切。
贞善手指韩痕,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红,显然是恼羞成怒,“想不到你对我误会如此之深,简直愚不可及!”
说罢,又转身对艾才作揖道:“府台大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韩氏执迷不悟,下官无能为力,只能请大人依律惩处。”
酉时,知府退堂,宣布择日再判。贞善出了府衙,此刻,已无人再上前恭维她,很多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有唏嘘的,有鄙夷的,也有冷眼旁观的。
掌灯后,韩痕再次被提出监牢,不过这次并非夜审,禁公直接将他领进了后衙。
花厅陈设素雅,孤鸾独立窗前,忽听锁链声响,忙回眸观瞧,见韩痕已跪在了厅门处,“罪奴拜见公子。”
“快起来。”孤鸾见他依旧是那副怯怯模样,心中顿生怜悯,又见他只带了副轻便镣铐,显然未再受责难,略感安慰。“公公,烦劳给韩公子松刑。”
禁公为韩痕卸去镣铐后,躬身告退。
厅内只剩孤鸾与韩痕两人。孤鸾指着满桌酒菜,笑吟吟道:“监中定难以饱腹,韩公子若不嫌弃,就随意用些。”
韩痕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复又跪拜道:“今日堂上,承蒙俪王主仗义执言,还未叩谢大恩。”
言毕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烦请公子替罪奴转达感激之意。”
“好说!”孤鸾亲手将他搀起,命他在桌旁坐下,又为他斟了杯酒,夹了箸菜。“你受委屈了。”
一句话说得他登时红了眼眶,他虽不懂俪王的宠侍公子为何要这般厚待自己,但心中涌出股股暖意。
因他拘谨,孤鸾很是热情。他喝了几杯酒,吃了些菜,脸颊泛起红晕,神情也渐渐放松下来。
孤鸾知时机已成熟,便温言道:“我有个疑问,想请韩公子解惑。”
韩痕一愣,急忙放下筷子,“公子想问什么?”
孤鸾眸色肃然,“当年韩大人呈《正旦贺表》,并献春联十幅,却因此被逮捕入狱,惨死狱中。韩公子,那件事是否与贞教谕有关?”
“不!”韩痕脸色发白,身形发抖,忙起身扑通跪倒,“公子明鉴,贞教谕虽曾拜家母为师,却不该受到牵连!”
孤鸾攥住他冰凉的双手,“你不必替她遮掩,我不仅知道那件事与她有关,还知道她是无心之失,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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