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外,众内侍一个个躬身侍立,噤若寒蝉,纵然隔着殿门,但向荣泽歇斯底里的叫嚷声还是清晰地传入耳鼓。
付才郎与郑寅隼分别立在殿门左右,这两人背后的主子虽不同,目的却相同,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后,又分别移去目光,打各自的算盘。
郑寅隼暗自偷笑,方才他依照贤君的吩咐故意不咸不淡地讽刺了几句,果然引得向荣泽大发雷霆,还差点撕毁圣旨。
真是可惜,圣旨到底被护住了,为何不闹得天翻地覆?想到此处,他叹了口气,满脸遗憾。
付才郎冷眼打量着他,于内心深处鄙夷地冷嗤,才一千两银子而已,就找不着南北了,真是个有奶便是爹的东西!
他自恃境界高远,非郑寅隼这等俗人可比。
浸淫后宫多年,除了权势钱财,他最喜欢瞧着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人物跌落云霓,倘若还能犯在他手里,那更是赏心乐事。
就好比卢氏,承珺煜明旨严审,他便借那副身子试试新的刑罚,看着昔日飞扬跋扈的侍君跪在他脚下摇尾乞怜,说不出的痛快。
只可惜里头那位是当今太女的生父,漫说景齊,历代皇朝的君后都没有被发落去慎刑司的先例,看来这终将成为他毕生的遗憾。
想起太女,太女就到了。
宫门口,承玹璧由孔武谋陪着,脚步匆匆、满头大汗地赶来。才至殿门外站定,气息都没喘匀,殿内便传出承珺煜的怒吼,“你敢说,当年不曾指使卢氏毒害柏氏!”
“指使怎样?未指使又怎样?”向荣泽梗着脖子,眸中透出深深的愤懑与凄哀,“反正向瑞与卢氏俱已招供,就算臣侍喊冤,陛下会听吗?”
“证据确凿,竟还敢狡辩!”承珺煜面色阴沉,口气冰冷,“柏氏的死,淑君的胎,这些年卢氏充任你的爪牙,在后宫兴风作浪,朕念着妻夫情分,不跟你计较,你却越发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向荣泽盯着她寒俊的眉峰,以及愠怒的凤眸,忽然间满腔酸楚,滚滚热流自凹陷乌青的眼眶中喷涌而出,“臣侍的确不知好歹,陛下宠侍灭夫,臣侍就该主动引颈就戮。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乖乖给那贱.人腾出位置!”
“你、你简直无可救药!”承珺煜气得脸色乌青,双拳紧紧攥起,忍了再忍,竭力压抑着心头噌噌的火苗。
无论如何,眼前这男人跟了自己二十载,不仅诞育了太女,还曾陪自己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日。冲这一点,只要他懂得适可而止,便仍可给他留些颜面。
她故意缓了语调,“你认罪也好,不认罪也罢,搬去静安宫后,朕会派钦安殿的僧人天天为你讲经,望你悔改向善。”
说罢拔腿便走,可向荣泽哪里肯放,连滚带爬地扯住她衣袖,嘶声喊道:“陛下!二十年了,您扪心自问,可曾爱过臣侍分毫!”
承珺煜回眸瞪视着他,“朕娶你,敬你,立你为后,让你父仪天下,让你向家光耀门楣,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
向荣泽涕泪横流,用力摇头,神色痛楚且忿忿,“当年臣侍奉旨应选,第一眼瞧见陛下就芳心暗许,得知赐婚,欣喜若狂,三天三夜难以成寐。谁知陛下受那贱.人勾引,竟欲抗旨悔婚!当年为那贱.人,陛下不顾礼义廉耻,如今为那贱.人,陛下罔顾妻夫情分!”
“住口!”承珺煜被他一口一个贱.人激得怒火中烧,狠狠甩开他,厉声斥责道:“你少往韶华身上攀诬!落得今日之地步是你咎由自取!戕害君侍按律当废,朕顾念太女颜面才略施薄惩,你竟还不知足!”
“知足?”向荣泽放肆地狂笑起来,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一般,“敢问陛下,臣侍何以知足?”
承珺煜凤眸凛凛生威,攥紧他的手腕,令他骨节嘎吱作响,“朕许你后位,立玹璧为太女,只要你老实安分,朕绝不吝啬赐你份荣耀恩宠。朕是喜欢韶华,可即便迎他入宫,朕也从未想过废后!”
“那俪王呢?您对她的宠爱远远胜于玹璧!”
“糊涂!朕宠爱俪王,只因她从小受尽苦楚,所以才加以补偿。”
“补偿?”向荣泽嗤嗤笑着,讥诮连连,“是啊,陛下当年与姐夫苟.合,令其珠胎暗结,的确是该有所补偿!”
“混账!”一句话激得承珺煜再也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抡了他一掌,将他打倒在地。他撑起身子,手掌于嘴角一抹,掌心现出成片的殷红。
他啐了口血沫,自嘲般地笑道:“臣侍真是罪该万死,竟一不小心就触了陛下逆鳞。可陛下宠着奸.夫,纵着野.种,光跟臣侍逞威风又有何用?殊不知天下百姓人人心中都有杆秤,是非对错,自有公论!”
“向氏!”承珺煜睚呲欲裂,探身上前,拎着他的衣领,眼中溢出杀气,“倘若再敢胡言乱语,朕不介意立即赐你份哀荣,送你去九泉之下侍奉父后!”
话音未落,殿门外传来太女阵阵哀求之音,“母皇,父后并非存心抗旨,他只是一时糊涂,求您容儿臣劝劝他!母皇,儿臣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啊!”
她痛哭流涕,将殿门拍得山响,完全是一副仁孝模样。众人也都纷纷跪倒喊道:“陛下开恩!”
承珺煜闻听,阖上眼眸缓了口气,猛地丢开向荣泽,大步离去。
不料身后传来向荣泽狰狞与悲愤的怪笑声,“陛下将臣侍赶出宣室殿,就没打算再让臣侍回来对吧!”
他边说边晃晃悠悠地爬起身,眼中掠过深渊般黑暗的绝望,“陛下,您敢说您不想为俪王更改玉牒,不想让她成为您名正言顺的女儿,不想有朝一日把亏欠她的统统补偿给她吗?”
承珺煜猛地驻足,回眸时,眼底涌动着晦涩不明的暗流,“你到底想说什么?”
向荣泽迎着她踉跄了两步,癫狂地笑着,眼光却穿透了她,直直望向殿门,“傻孩子,爹爹伺候了你母皇二十年,她的心事能瞒得你,却瞒不过我!她不废后,是时机未到,她不易储,是忌惮朝野。但总有一天,她会亲手废了我、罢了你,彻底弥补她心中的亏欠!你我父女,从来都是那贱.人与那野.种的垫脚石,从来都是!”
景齊通史记载,崇和十年三月十三,帝降旨着后迁宫,后不遵,出言忤逆,帝震怒,着慎刑司将后乳公、废君卢氏杖毙于宣室殿前。
并明旨晓谕六宫,向氏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恭承明祀。向氏即日禁足静安宫,非恕不得出。皇贵君宫氏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特摄六宫事,并着贤君、淑君协理,钦此。
慎亲王得此消息,烦闷多于欢喜,却不得不做出告慰生父在天之灵的样子,再度前往柏贵君墓前祭扫。
至于远在皇陵的乐郡王,得知卢氏被杖毙,哀哀哭了一场,既害怕承珺煜迁怒自己,又暗自将仇人历数了一遍,默默记在心中。
巳时二刻,苏珂抵达苏府,但见苏府门前一座水磨砖大照墙,花檐滴水,又覆琉璃瓦。左右大石狮子一对,八尺多高,威风凛凛,虽比不得王府,却也气派。
重明卫亲自护送,菱角、莲蓬随侍在侧,廖氏的两个儿子苏池、苏羡及身边得脸的公公、侍从并五六十号皆守在门口迎接。
苏珂众星捧月般进了府,转过花厅,但见四面回廊,阑干曲折,花竹灵石,层层叠叠,端得素雅大气。
他心念一动,含笑拉过苏羡的手,尽管五味杂陈,眼中却只浮现出孺慕之情,“烦劳三弟引我去给母亲大人磕头问安。”
苏珂拜苏玫庭为母,已入苏家族谱,兄弟中排行第一。
苏羡垂着盈盈秋水,温婉作答,“母亲去通政司理事,不在府内,要掌灯时分才能回来。今儿一早特意叮嘱我与二哥,要叫大哥宾至如归。”
话音未落,苏池已戳他额头,嗔笑道:“这话真真该打嘴!大哥是自家人,母亲分明说的是双喜临门,阖家团圆!”
他穿着秋香色织金绣玉兰花的衫子,戴着嵌珍珠蝶恋花金簪,虽嫁了人,却仍是娇花之色,说话更是爽利脆生,颇有几分廖氏年轻时的风韵。
垂花门处,廖氏已领人相候,苏珂紧走几步,笑吟吟施礼,“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他一袭朱红色织金折枝牡丹宫装,带着点翠镶玛瑙的紫金珠冠,越发显得娇俏妩媚、芳容丽质。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廖氏平白添了门王府的姻亲,本已欢喜不尽,如今见他这般恭敬,愈发笑得合不拢嘴,忙亲亲热热伸手相搀,“好孩子,起来吧,你我父子用不着这些虚礼。”
说着,褪下腕间的金累丝嵌宝镯给他戴上,“这是为父当年的陪嫁,你可千万别嫌弃!”边说边携他手往归宁堂而去。
一路上长廊叠阁,画栋雕梁。归宁堂位于花园东侧,园中有池,池上有桥,太湖石玲珑透剔,数尾锦鲤游弋。远处几座亭榭玲珑,甬路碧树荫荫,鸟雀争鸣。又有丽春、虞美人、锦带点缀,棣棠、连翘、朱瑾簇拥,很是绚烂宜人。
苏池面带春风,“归宁堂原是母亲特意为父亲修建的,本名琴瑟斋,父亲特意派人整修了作为大哥备嫁之所。”
苏珂望着廖氏,既感激又带了些许惭愧,“劳父亲费心,既是母亲对您的一番心意,我住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廖氏攥着苏珂的手,眉目慈爱,“你我既有父子缘分,为父自该为你打算。你只管安心备嫁,出阁那日,你妹妹还会亲自背你上轿呢。”
苏玫庭的女儿苏荆本在书院备考八月秋闱,却因苏珂的婚事被廖氏修书召回。廖氏盘算着要借苏珂成就苏府的名声,而苏珂此时满心想的都是生父朱氏。
既已凭借玹铮之力认祖归宗,那他便要好好探探苏玫庭的底细,看她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的负心娘!
梅花院的卧寝之内,薛文梅高烧不退,额头与身子滚烫,却抖个不停,一个劲儿喊冷。
凌陌晓见邵月盈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扶额道:“你别转了成吗?弄得我头直晕。”
邵月盈流露出一丝怯色,“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是担心梅哥哥的安危。”他与薛文梅自幼.交好,又在教坊司相依为命,情分深厚,非旁人可比。
心下酸楚,眼圈顷刻间蓄满了泪。
凌陌晓见不得他梨花带雨,忙道:“大夫不是说了,他心里有火,须得发散出来,憋着才最要命。行了,你先出去,瞧瞧药煎好了没?”
“是!”邵月盈对凌陌晓是又敬又怕,自不敢违逆,施礼告退。凌陌晓待他走后,伸手在薛文梅额头摸了摸,心情烦闷,重重叹了口气。
她正想给薛文梅再盖床被子,不妨薛文梅忽然滑出两行清泪,迷迷怔怔地嘟囔道:“文晏,你等着,哥哥、哥哥很快就去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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