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心斋宁静清幽,几丛湘妃竹植于水廊一侧,窗下芭蕉青翠,似绿绮新裁,摆风摇日,光影斑斑。
唐纾案头放着卷未展蕉叶,系着红色金丝带,这本是初来静宜园时斐陌剪下供他赏玩的,如今却好似一缄书札,卷着他的心事,无从倾诉。
人生如朝露,世事亦无常。夏婖与斐陌分明是对璧人,却奈何情深缘浅,真真应了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怜惜斐陌,同时也感怀自身。
玹铮虽已明白他的心迹,可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才能与他独处,听他诉说相思之苦。
俪王的婚礼如今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苏珂的美貌与卓念音的家世常被提起,惹人羡慕。
夜隐与顾渊均出身名门,仙姿佚貌,仪态万方,宫韶华似乎都很中意,想必将来定能嫁入王府平起平坐。
还有那位因蒙受冤屈被接进王府的宠侍公子杨沐,据说亦是个秀色掩今古,百花羞玉颜的人物。
她有了这些美人在侧,是否就会把自己抛去九霄云外?
忽然间,心底好不落寞!寸寸柔肠难耐,盈盈粉泪挂腮,望着窗外的姹紫嫣红,无语凝噎。
都说好花堪折直须折,只因好花易催,知己难逢。而他这朵娇花,经历风吹雨打,若真寂寞开无主,零落碾作尘,何等悲哉!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每每相遇都要保持距离,端着身份,千丝万缕的情意只能融在眼神短暂的交汇里。
这一生,他注定无缘与她龙凤对烛,无缘为她红.袖添香,无缘伴她天南海北,更无缘给她开枝散叶。
偶尔得她一笑,便能欢喜两三日,听圣驾赞她半句,亦能展眉一整天。他强颜欢笑,装作毫不在意,可心中无时无刻不牵念她,都道相思入骨,或许就是这般滋味!
遥想衍庆宫那晚,他病体沉疴,似油尽灯枯,她不嫌他容颜枯损,反倾尽一身内力,救他于危难。
他明白,她甘愿为他涉险,是因心里有他。而此时此刻,他又怎能把她当做只爱重美貌的俗人一般嫌怨?
况且他本就清丽,大难不死,因祸得福,容貌更胜从前。
快步走向妆台,对镜细看。霞骨雪肌,云鬓花颜,眉如远山黛,眸如凌波水,端得是如花美眷。
执和合二仙桃木梳在手,一理云鬓,二拢香云,眸色灼灼,朱唇烈烈,顾盼生辉,笑颦风流。
玹铮,你可听见我在唤你?明知你来了,我却不能去见你,唯有于镜中顾影自怜。他放下梳篦,双掌合十:苍天在上,弟子唐纾但求垂爱,得赐见俪王一面!
正凝堂内,司瑶屏退全部闲杂人等,把守门户。
宫韶华坐在螺钿描金罗汉床上,玹铮跪在他面前,抱着他双腿,将脸埋进他膝间。他轻柔地抚摸着玹铮的头,目光慈爱,口气唏嘘,“还跟小时候似的,一点儿都没变。”
在东宫时,凡遇到解不开的心结,玹铮就会这样抱着他撒娇。“夏婖的事不怪你,你千万别想不开。”
玹铮扬起脸,声音低沉沙哑,“可女儿若不应允薛文梅的请求,或者早杀了薛文晏,也断不会有今日之祸。”
“夏婖太老实,忠勇有余,谋算不足,就算没有薛氏,早晚也会吃亏。”宫韶华亲手将她搀起,替她抹去眼角的濡湿,“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你已尽力,她能否东山再起,得看自己。”
玹铮在安泰殿的提议已获得承珺煜首肯,对夏婖来说,的确已算是最好的安排。“陛下说,三月十四,由女儿亲自送您回宫。”
“这么说,明日陛下就会对君后做出处置......”宫韶华沉吟片刻,慢慢吐出口浊气,缓缓笑了起来,“十年了,终于不会再有每月初一十五的晨昏定省。”
玹铮将茶杯递给他,嘴角勾起,“谁说不会再有,以后阖宫君卿都要去麟趾殿参拜皇贵君了。”
这便是协理六宫之权带来的荣耀,特别是在君后迁离宣室殿之后,后宫便能尽数掌控在宫韶华之手。
宫韶华笑得淡然,“爹爹不稀罕那些虚礼。况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向氏不会善罢甘休的。太女是他最大的依仗,你要把握好出手的时机。”
“您放心,女儿早晚会送太女一份大礼的,眼下慎亲王比女儿盯得紧,有她在,太女与向家都不会舒心。另外,慎亲王给君后预备的福.寿.膏已令其上瘾,等君后发作之时,爹爹不如......”
她附耳嘀咕了几句,宫韶华抿嘴一乐,伸手戳指她额头,“就数你机灵!”算算时日,又道:“三月二十便是纳侍之期,明儿苏氏离府备嫁,今晚便叫司瑶去王府吧。”
说罢唤了司瑶进来细细叮嘱。玹铮起身冲他作揖,“辛苦瑶叔,接下来本王可就全拜托您了。”
司瑶受宠若惊,连忙还礼,“王主这是折杀奴才呢!您放心吧,奴才别的不敢保证,三月二十,定让您做个最最省心的新娘子。”说罢再度告退。
宫韶华摩挲着温润如玉的杯盏,眉头微蹙,“听说那孩子伤得很重?神断司也是,不问青红皂白,是立功心切,还是受人指使?”
玹铮知他说的是孤鸾,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讲了,又打量宫韶华沉吟之色,“女儿本不打算接他入府,如今别无他法。”
宫韶华静默须臾,手指轻叩着紫檀小几,“顾溪是一则,那幕后黑手也不能轻视,你在明敌在暗,需格外当心。”
见玹铮愁眉不展,又打趣儿道:“瞧瞧这幅怜香惜玉的德行,你不想让他屈居宠侍公子之位,对不对?”
玹铮一哂,不好意思起来,“爹爹就是目光如炬。看在他儿时与女儿的情分上,您以后多疼疼他。”
宫韶华颔首,“罢了,日后若有人问起,便说他是爹爹给你挑中的。回头等他好了,再领他进宫磕个头吧。”
掌灯后,斐陌奉了晚膳进来,随即又掩好门,“主子,奴才打听过了,俪王主今夜宿在丽瞩阁,如今在正凝堂陪皇贵君叙话呢。”
他脸颊与眼角皆涂了厚重的脂粉用来遮掩憔悴,声音沙哑,全无素日活泼,对外只推说饮酒吹风,寒症入体。
“奴才本想去正凝堂碰碰运气,可远远瞧见碧色,就绕路回来了。”碧色到底是宫韶华赐给玹铮的人,斐陌心存顾忌。
唐纾刚拾起象牙银筷,夹了一箸四宝春笋,闻言复又放下,“淮安县君又去找顾公子了?”
“是,方才还派于归回来说要与顾公子共用晚饭。”扶苏已回唐府,夜隐愈发时时腻着顾渊,若非还要每日给唐纾诊脉,早就搬去横秀馆与顾渊同住。
斐陌瞅瞅紧闭的槅扇门,边给唐纾盛汤边低声道:“有些话,奴才不知该不该多嘴?”
唐纾轻缓地搅动着瓷勺,目光凝在冬虫草炖水鸭汤那热气腾腾的氤氲间,“你也看出来了,对吧?”
旁人只当夜隐与顾渊亲密如手足,可在唐纾与斐陌看来,这两人根本是在暗暗较劲。
斐陌在汤中滴了几滴香醋,奇怪道:“您说淮安县君那么洒脱豁达的性格,为何偏要和顾公子较劲?”
唐纾微微一笑,“先前俪王主寿诞那日,他闷闷不乐,本君原本以为是卓念音得罪了他,如今看来,倒冤枉人了。”
斐陌恍然,“您是说,当日与淮安县君发生争执的人是顾公子?”
横秀馆中,顾渊很生气地瞪着夜隐,“现在又没旁人,你跟我说实话,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夜隐两手托腮,忽闪着细密的睫毛,“好哥哥,再过两日,你就要回顾家去了,我这不是想着多与你亲近亲近吗?”
“哼!”顾渊的鼻子要气歪了,点指着他恼羞成怒道:“你这哪里是亲近我,分明是监视我!”
夜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毫不示弱,“你若未做亏心事,又何必怕呢?”
“你!”顾渊懒得与他胡搅蛮缠,正要赌气进碧纱橱,门口侍从禀奏道:“县君、顾公子,颜宫人奉俪王主之命送食盒来了。”
夜隐开怀大笑,“知我者,果然铮姐姐也!”
斐陌拨弄着瓶中的花枝,“奴才这回全想通了,原来淮安县君是在同顾公子争风吃醋呢!”
唐纾一颗颗拨弄着腕上的红玛瑙手串,心里暗自伤感。争风吃醋,他这辈子,只怕都没那个资格。
心绪烦乱,食难下咽,“走,陪本君去西堤散散心吧。”
二更时分,将圆未圆的月,悬在清朗的天幕间,月光如流瀑,似素锦,点点银辉洒在身上,仿佛玹铮抚上玉颜的手掌那般轻柔。
唐纾迎风伫立在玉带桥上,斐陌知他想独自静静,便手执八角宫灯,怀抱披风,侍立在岸堤的树下。
两岸绿柳笼烟,万绦轻舞,宛若翠浪翻空。桃花点点,与之红绿相应,偶有几片芳菲、几抹翠色荡入碧波,寂静无声。
银辉洒在树梢与花枝间,似颗颗珍珠璀璨。水月光中,楼台涌出,丽瞩阁隐隐绰绰,灯火闪耀。
唐纾在心底默默唤着玹铮的名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得遇之前,无牵无绊,得遇之后,苦恋痴缠。
或许此生情堑难越,又或闲花落地,永无攀折之期,可他惟愿,相思莫相负,不畏度日如年,无惧碧海青天!
繁星闪闪,湖波粼粼,轻微的水声若有似无,如同长生殿戏文里的低吟浅唱,诉说着绵绵不尽的情与缘。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然而这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的奢念。
他阖了眼,任两行清泪徐徐流淌,打湿了蜜合色洒金绣合欢花缂丝宫装。
而这时,一叶彩舟沿水道由远及近,船栏一盏红灯,船头一道娴影,那浅白色绣玉兰缂丝长衣,竟与他们初见时有八、九分相似。
光滑的丝缎被揉皱,静澄的湖波被搅碎,唐纾紧揉了两下眼眸,难以置信地凭栏张望,芳心怦怦跳个不停。
与此同时,玹铮也望见了他,因太过吃惊,竟都忘了停下手中的长竿。
皎月怕羞,匆匆牵了片薄云遮脸,可又忍不住偷看,于是桥栏与水面忽而暗、忽而明,朦胧灏渺。
四目相望,两人皆是心神一荡。
唐纾披着迷醉的月衣,玹铮映着鲜艳的灯晕,眸色中,惊喜无限,情深缱绻,又都充满珍视怜惜。
眼波流转,谱一曲心事,眸光荡漾,吟一段相思。默默相视,徐徐交错,即便背后是无尽的寂寞熬煎。
当彩舟缓缓过了桥洞,唐纾心头酸楚,悲声难忍。然而,那一个人,一双眼,又忽然摇摇曳曵地从桥洞里闪将出来。
玹铮停稳了船,放下了竿,盈盈含笑,展开双臂,无声轻唤,糖儿!
唐纾瞬间捂住了嘴,不知是哭是笑。绿肥红瘦,清欢浓愁,知否知否,此夜海棠依旧!
他奋不顾身,自桥头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玹铮怀抱之中。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