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后,承珺煜驾临宣室殿,向荣泽率众迎驾。承珺煜淡淡瞟着他,口吻却带着浓浓的讽刺,“君后还真是治理有方啊!”
刚刚历经生死平安归来的帝王越发霸气逼人,凛冽的寒芒令向荣泽不敢直视。此刻的他深深感受到,眼前的女子不仅是他的妻主,亦是掌控天下、生杀予夺的九五之尊。
太女含冤莫白,被禁足东宫,宜侍君因谋害凤嗣,发落至慎刑司,向荣泽一天之内失去宫内宫外双重助力,如履薄冰。
危急存亡关头,他知道绝不可再触怒凤颜。即便心怀屈辱,亦只得于众目睽睽之下伏跪在地,“臣侍无能,未打理好后宫,辜负了陛下信任。”
他神色谦卑、羞愧,面对承珺煜的冷言冷语,眼角拼命挤出两滴珠泪,刻意做小伏低。
承珺煜甚少见他这般示弱,毕竟是父仪六宫的君后,又是结发,也不便过于责难,静默须臾后抬了抬手,“起来吧。”
向荣泽被向瑞搀扶起身,还未说句谢恩之言,承珺煜已大步跨入殿中,不曾再看他一眼。
殿外日光渐盛,金辉带着温热洒在承珺煜背上,浮出层层金粉的璀璨,美轮美奂,却虚无缥缈。
向荣泽只觉那夺目光彩正离自己渐行渐远,如指尖流沙,即便紧握也终究会滴漏。恍惚中听到向瑞忐忑的提醒,他晃神,忙趋步跟上。
宫韶华默默走在他身后,把持后宫十年,向荣泽的脚步还从未如此凌乱过。纵然他竭力保持着君后的仪态,却难掩内心的波澜。
入得殿内,承珺煜居中端坐,其余众人陪坐左右。因要查问唐纾滑胎始末,皇贵太君小殷氏、怀裕郡君承瑾瑄亦作为人证列席。
太医唐姒率先奉召禀奏,“陛下,淑君殿下落水惊惧,血脉逆行,臣无力保全凤胎,罪该万死!”说罢连连叩头。
宫韶华打量承珺煜冷若寒霜的面色,唯恐她迁怒唐姒,于是轻轻叹了口气,眼含几分湿润,唏嘘中亦夹杂着无限伤感与愤慨,“自古医者仁善,可即便华佗再世,救得了性命,却防不住人心啊!”
承珺煜心念微动。不错!卢氏谋乱,此乃人祸,防不胜防。而唐姒身为太医,虽未保住凤胎,却毕竟护了唐纾性命,也算功过相抵。
想到此处,她神色稍霁,“淑君滑胎系歹人蓄意谋害,但到底太医院也有失职之处,唐姒,朕就罚你一年俸禄,你可心服?”
这已是最轻的惩处。
唐姒以额触地,既感激又愧疚道:“臣多谢陛下宽宥,甘愿受罚。还请陛下给臣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继续为淑君殿下调养身体。”
昨夜回銮至今,承珺煜尚无暇前往衍庆宫探视,唐姒所言令她顿生出几分对唐纾的牵挂与怜悯,“淑君滑胎后身子如何?”
“淑君殿下失血过多,父体受损,然毕竟年轻,只要精心调养,数月之后定能康复如初,不会影响怀孕。”
宫韶华欣慰含笑,“这便好了,唐太医医术精湛,淑君定能不日痊愈,再为陛下诞育凤嗣。”
承珺煜与宫韶华对视,眉目略微舒展,显出淡淡的笑意,“华儿心慈,朕也希望借你吉言。”
她当众以昵称呼唤,透出深厚的恩宠。向荣泽脸色愈发难堪,双手死死抠着紫檀圈椅的扶手,妒火欲狂,即便倾盆暴雨也无法浇灭。
只听承珺煜又道:“一事不烦二主,唐太医,衍庆宫向来由你照料,便善始善终吧。”
“臣遵旨。”唐姒再次叩首,“臣还有要事禀奏,淑君殿下腹中胎儿业已成型,是个女胎,昨日取出后,太医院一直用冰匣保存着,不知陛下是否御览?”
他话音未落,承瑾瑄回想起昨日见到的紫檀托盘中血肉模糊的一团,顿忍不住捂嘴作呕,胸腔内也再次涌出抽心抽肺的悲痛与恐惧。
皇贵太君与丹婴都连忙低声安抚。
承珺煜乍闻女胎二字,双拳紧握,青筋直暴,眼中溢出肃杀之意。她宠爱唐纾,自然对孩子也有几分期翼。
她扭头去问皇贵太君,“淑君的确是被卢氏那贱.人推下渠池的?”
皇贵太君尚未答话,珠泪涟涟的承瑾瑄已抢先替唐纾抱屈,“卢氏状若疯狗,将淑君推落渠池,是父君与臣弟亲眼所见!”
皇贵太君边叹气边点头,“正是如此!”
再查问丹樱、满星、斐陌等人,众口一词,由不得卢氏狡辩。
向荣泽明白大势已去,但心犹不甘,略带几分疑惑与惋惜道:“卢氏在潜邸时也算恭顺,侍奉陛下多年,一向晓得分寸。忽行悖逆之举,实出乎意料,莫非得了失心疯?”
他听闻卢氏被抓时,双眸通红,状若疯癫,始终觉得蹊跷。
宫韶华端着茶杯浅啄,若有所思,“君后这样讲,臣侍斗胆推测,或许乐郡王离京令宜侍君受了打击也未可知?”
承瑾瑄起身义愤填膺道:“乐郡王那是咎由自取!陛下宽厚,未追究卢氏教养不善之罪。他不思悔改,反丧心病狂,趁帝后出宫趁机谋害凤嗣。陛下可知,当时情形,别说胎儿,淑君亦性命难保!”
渠池极深,唐纾并不会游水,满星被砸伤无力施救,幸好承瑾瑄来得及时,否则定要一尸两命。
承瑾瑄心有余悸,更义愤满腔,“卢氏真是好算盘,支走贴身侍从,推淑君落水,若再将满星灭口,那样便神不知鬼不觉!”
听他提起良辰,孟晴忽反应过来,“陛下,宜侍君的贴身侍从蓄意打翻淑君殿下点的祈福灯,还押在外头呢。”
不多时,镣铐声响,良辰被押进殿内。
他已在慎刑司受过拷问,披头散发,鞭痕累累,跪伏于地瑟瑟发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不待承珺煜审问,他滔滔不绝,不仅招认了卢氏威逼他破坏祈福灯的始末,也连带吐露了诸多卢氏暗中加害其他君卿以及残害宫侍之罪。
向荣泽越听越胆战心惊,明明已差人私下威吓过良辰不许其胡言乱语,却未料这死奴才竟敢抗命不遵。
这些年,卢氏受命于他,行过百般见不得光之举。因唯恐牵连自身,他怒目而视,厉声呵斥,“宜侍君虽糊涂,但若无你们这帮奴才挑三窝四,又岂会疯癫至斯?东窗事发,自己撇得干净,将过错尽数推到主子身上,可见刁钻!”
良辰哭着强辩,“奴才自知有罪,所以更不敢欺瞒陛下,但求陛下看在奴才如实招供的份上,饶奴才条贱命吧!”
向荣泽冷哼,“你倒乖觉,你家主子若是主谋,你就是帮凶,岂能轻饶!”
承珺煜深邃而沁满寒意的目光落在向荣泽身上,“那依君后之见,这刁奴该如何处置?”
向荣泽正义凛然,“依宫规,应杖毙处死!”
承珺煜冷笑着挥了挥手,便有掌刑者左右架起良辰向殿外拖去,直到他的哭求声渐渐被厚重的殿门阻隔。
宫韶华见此情形静默不语,皇贵太君念了声阿弥陀佛,而承瑾瑄、斐陌、满星等人都觉得良辰罪有应得。
向荣泽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却不妨承珺煜再次问道:“卢氏谋害凤嗣,罪大恶极,君后乃后宫之首,执掌龙印,不妨也说说依宫规该如何处置?”
这话似平地炸雷,惊得向荣泽心肝巨颤。他脸色变了又变,脸颊的肉都微微抖动,额上冷汗涔涔,“陛下,卢氏到底是乐郡王的生父......”
如果卢氏还有根救命稻草,那便是他的女儿承玹玳。
承珺煜却不为所动,甚至越发厌恶与冷漠,“就因卢氏浅薄、歹毒,乐郡王才终日沉溺声色,不成大器。”
向荣泽被承珺煜噎得半晌没敢言语,殿内沉寂寂的,只有偶尔珠玉相碰的脆响以及或浅或沉的呼吸声。
承珺煜依次看向众人,“你们也都说说,卢氏该如何惩处?”
向荣泽见宫韶华起身,忙抢先道:“卢氏虽罪无可恕,但到底侍奉陛下多年,乐郡王即便不堪大用,也总归是皇女,还望陛下顾及她的颜面。”
承瑾瑄不顾皇贵太君的阻拦反驳道:“君后言之差矣!淑君腹中皇女亦是陛下孩儿,岂能厚此薄彼?况且卢氏丧心病狂,行同谋逆,若不严惩,后宫纲纪何存?”
向荣泽未料素来软弱的承瑾瑄敢当面顶撞,气恼地回头瞪视,“郡君乃闺阁男子,处置后宫君卿不劳你来费心!”
皇贵太君微微一笑,将手臂挡在承瑾瑄身前,并殷殷切切凝望着承珺煜,“陛下,本君乃吃斋念佛之人,有您和君后在,不好置喙宫闱之事。但本君相信您定能秉公处置,既还淑君公道,也还后宫祥和安宁。”
他和声细语,轻描淡写,却句句都与向荣泽针锋相对。
宫韶华对着承珺煜肃了肃,“陛下,臣侍也不敢妄言,只想起太.祖年间有位贵卿董氏,仗着诞育皇女便为非作歹,谋害其他君卿,最终被赐自尽。”
有董氏为例,卢氏便并非不能赐死,向荣泽面色僵硬,却无法反驳。一计不成再生二计,他流露出重重疑色,“陛下,臣侍并非袒护卢氏,只因他不停喊冤,想面圣申辩,只怕另有隐情。”
宫韶华好笑道:“根据良辰的口供,卢氏本就起了谋害淑君与凤嗣之心,他若冤枉,难道还是淑君自己落水用性命与凤嗣陷害他不成?”
承瑾瑄信誓旦旦,“陛下,臣弟亲眼所言,的确是卢氏亲手推淑君落水的!”
向荣泽还欲分辩,承珺煜已重重咳嗽一声,语调中丝丝阴郁与怒气令殿内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传旨,卢氏废为庶人,打入离尘宫。既然君后说他失心疯,他便是失心疯。着人锁住他,再不许他踏出囚室半步。”
说完,圣驾起身,向荣泽急忙拦阻,“陛下,臣侍尚有......”
承珺煜知他想为太女陈情,并不容他说完,只冷哼道:“君后跪安吧,朕要与皇贵君同去衍庆宫探望淑君,就不劳你相伴。还有,朕瞧你身体不适,即日起,后宫事务交由皇贵君打理,你便在宣室殿安心静养。”
一句话,轻而易举夺了向荣泽的权柄,亦禁了他的足。
向荣泽神色惊惧,嘴张了半天,却呐呐无言。直到承珺煜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中,他才如秋日飘落的枯叶徐徐瘫跪在地,泪水夺眶而出。
司瑶领着碧色走进安泰殿偏殿时,苏珂正坐在榻边,与玹铮同咬一块阿胶红枣糕。听见响动,他如同受惊的兔子忙不迭起身站好,可唇齿分离间勾出的暧昧银丝,夹杂着枣糕的甜腻颤颤巍巍的,闪着晶莹的亮光。
苏珂玉腮晕满红霞,赶紧转过脸擦拭。
玹铮则忍俊不禁,边咽糕点边吩咐,“水!水!”
苏珂不敢怠慢,可递茶时半嗔半怨地瞪了玹铮一眼,心说都怪王主您浑闹,这下真真丢死个人!
自从宫韶华对他态度有所转变,他受宠若惊,生怕这等轻浮之举,会招惹宫韶华的再度冷遇。
于是,又可怜兮兮地望着玹铮。玹铮自然晓得他的心思,对司瑶及碧色叮嘱道:“方才的事儿谁也不兴捅到父君耳中。”
司瑶与碧色都连声应下,碧色更是跪在床前,规规矩矩给玹铮磕了三个头。
玹铮疑惑不解,“这是作甚?”
司瑶笑盈盈道:“君上把碧色赐给王主了。”
苏珂闻言骤惊,忙仔仔细细向碧色瞧去。见碧色杏眼明仁,秀色可餐,胸口立时宛若堵了串酸葡萄,涩涩难捱。
司瑶恐怕他吃心,忙陪笑道:“君上这是体恤苏侍郎手伤未愈,碧色沉稳心细,总能帮衬不少的。”
昨夜偏殿灯火通明,承珺煜和宫韶华都被惊着了,还遣了知影来问,清早又赏赐碧色,看来是真不放心。
见玹铮似笑非笑,司瑶摸不透她的意思,“不是老奴自卖自夸,碧色是老奴亲手调.教,老练懂事。王主大婚当日,王府也总得有个妥帖之人料理。”
玹铮冲碧色揶揄笑道:“总低着头干吗?本王还记得你胆子极大,当着皇贵君的面就敢顶撞本王,如今怎么像个缩头鹌鹑?”
碧色大窘,忙叩首请罪。
苏珂偷眼去瞧玹铮,见她嘴角微微勾着,眉眼俱是笑意,心里纵醋海生波,却也知无可奈何。
果然玹铮抬了抬手,“罢了,看在父君的面上,留下吧。”说完又指指苏珂,“去,给侍郎见礼。”
碧色闻言恭恭敬敬向苏珂行了大礼,“奴才叩见苏侍郎。”他一副恭顺之态,还带谦卑,并未因宫韶华所赐便有半分的张狂。
苏珂端然含笑,碧水色绣玉兰的宫装更衬得他仿若温润光华的美玉。“平身吧,以后要好好侍奉王主。”
“是!”碧色双手接过苏珂赏赐的玉佩,再次拜谢。
待司瑶和碧色都退下,苏珂坐在榻边静默不语。玹铮拉了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若有若无的划着,声音甜得像染了蜜,“怎么,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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