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殿的窗户糊了明纸,日光投在廊下,窗棂与琉璃砖同时晕出绚烂的光华。
顾溪随知影前来见驾,才走至丹阶不由一愣。
原来玹铮负手伫立,着亲王服,戴七翅钗,风姿卓绝,竟隐隐流露出了几分承珺煜的威仪。
她揉了揉眼,再定睛时,发觉玹铮已转过头,忙腾起浓浓笑意,“王主金安,还真是巧啊。”
“不是巧。本王刚陪陛下手谈,听陛下要召见顾侯,特在此恭候。”
她很是诧异,这些年因为顾渊,除非必要场合,玹铮从未主动找过自己,今儿太阳竟打西边儿出来了。
然纳闷归纳闷,笑容丝毫不减,“王主找微臣有事?”
“没什么要事,得知顾世女抱恙,想问问她是否已经大安?”
“这个嘛......”她万没料到玹铮会提起女儿顾蔚,心里忐忑得紧,面上却故作镇定,“犬女偶感风寒,已然无碍,有劳王主惦记。”
“真是风寒吗?”玹铮目光如炬,“坊间可都在议论顾世女被人抓伤了脸,所以闭门不出,而且还牵扯到什么强抢民夫的案子......”
“哎呀王主,您可千万别相信那些市井的流言蜚语,犬女虽不才,但也知书识礼,岂敢作奸犯科?”
玹铮听她狡辩,心中冷嗤,“顾侯,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王主......”
“行了,本王也是多管闲事,反正你们顾家有权有势,定然无惧秦明秦大人登门去拿人,要说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纨绔成性......”
“王主!”眼见玹铮的声音越拔越高,她忙不迭扯玹铮衣袖,“怎么说犬女也得唤您声表姐,她那点丑事就别张扬了,万一再惊动陛下......”言罢又快速环视四周,见知影识趣儿地退在五步开外,松了口气,再度陪笑,“咱们都不是外人,您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玹铮拂开她的手,清嗽一声,“据说安南又闹了暴.乱?”
“是,王主还真是耳聪目明。”
“重明卫本就是陛下耳目,顾侯这话本王权当夸奖。”
“不止是夸奖,更是敬畏...敬畏!”事到如今,她为了女儿已顾不得什么颜面,放低身段哀求,“还请王主开门见山,只要是微臣力所能及,绝无二话。”
玹铮切入正题,“顾侯今日面圣是为安南战事的将领调派吧?”
“没错,内阁已拟好条陈,就差陛下御笔圈阅。”
玹铮点了点头,“既如此,本王就不客气了,你替本王办两件事,其一,出兵安南的将领名单里,空出个副先锋的位置。”
“这个好说。”副先锋的官阶也就在四、五品之间,给谁都是顺水人情,“那其二呢?”
“其二......”玹铮笑得有些无赖,“本王还没想好,回头再说!”随后径自离去。
“哎!”她想追不敢追,还生怕声音太高惊着承珺煜,别提多窝火。
玹铮则快步出了宫门,见风七七候在车旁,“等急了?”
“没,属下也刚到。”风七七狗腿儿似的扶玹铮上车,瞧见唐纾送的攒盒与素帕,很是眼馋,“这是皇贵君赏的?”
玹铮未加解释,只肃声,“不许打这些东西的主意!”见她讪讪,从怀里掏出只锦盒递给她,“上好的白玉镯子,拿去哄你家小五吧。”
她嘿嘿一乐,“您怎知我家小五最得宠?”
玹铮揶揄笑问,“你只说要不要?”
“要要要!王主赏的肯定是好东西!”她将锦盒揣进怀里,“王主,卓六公子已偷偷溜出卓府,往康郡王府去了。”
玹铮颔首,“既如此,咱们也就赶紧的吧!”
康郡王府虽也位于北城,但别说与乐郡王府相提并论,就是一般的子爵府都比它气派精致。
三进的院落色调灰暗,气氛压抑,按玹铮的话说,没比照诏狱修已是皇恩浩荡。
福熙院阖门却扫,树枝上残雪未消,几名侍从立在廊下,各个如临大敌。
薛文晏望着趴伏在案头嘤嘤哭泣的卓念音,千言万语终化作幽然一叹,“别哭了,先换件衣裳,再把脸洗洗干净。”
卓念音依旧是从狗洞钻进来的,因为有风七七的吩咐在前,巡查的重明卫只当没瞧见。
薛文晏替卓念音系好衣扣,又用热毛巾替他擦拭,“我这儿只有素色衣裳,比不得你平日穿的花俏。”
他攥住薛文晏的手,眼巴巴地哭求,“薛哥哥,你就带我去见鏡姐姐吧!”
“六儿,你这可真是难为我!”薛文晏满脸愁苦,唉声叹气,“你已蒙赐婚,怎好再与王主私下见面,还、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不!我不走!今儿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鏡姐姐。”
“别闹了,王主不会见你,也不想见你。”
“你胡说!鏡姐姐怎会不想见我,她素日从不对我说半个不字……”
“你也说素日。”薛文晏直接打断了他,“今非昔比,你本不该来,但既然来了......”
他见薛文晏命侍从捧出个四角兽耳铜匣,顿涌起不好的预感,“这是什么?”
“你自个儿瞧。”
他哆嗦着打开,顿时惊呆,“这、这不都是......”昔年送给承玹鏡的钗花、扇坠、香囊、珠串等物半件不落地放在里头。
耳畔传来薛文晏的诛心之言,“王主说,她与你再无可能,不如就此罢手。”
“不!”他的心仿佛被扎出十七八个窟窿,浑身上下抖得厉害,“我、我不信,鏡姐姐不会如此绝情!”
自从下了赐婚圣旨,他就陷入苦苦煎熬之中,连做梦都盼着见到承玹鏡。今日趁卓之杭公干、安氏赴宴,他打晕侍从偷溜出府,又辗转混入康郡王府,冒着被重明卫再次抓住的危险就是为找承玹鏡倾诉衷肠。
可谁知承玹鏡非但不与他同舟共济,反要彻底斩断往日情丝,这叫他情何以堪!
他万念俱灰,哭得稀里哗啦,却不肯面对现实,“是俪王,是、是她逼鏡姐姐这样做的,肯定是!”
薛文晏连忙捂他的嘴,“小祖宗,你千万别乱说,没人逼王主。”
“你骗我!”
“我没骗你。”
“我不信!除非...除非鏡姐姐亲口对我讲!”他情绪激动,先是将铜匣重重砸落在地,随后掉头就跑。
薛文晏大喊,“快拦住他!”
侍从们蜂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拉胳膊的拉胳膊,却仍有些阻拦不住。
薛文晏抢步跑到他面前厉声斥责,“卓小六,浑闹也要分场合!如今这当口,王主已沦为众矢之的,你难道还要雪上加霜不成!”
“我、我绝无半分害鏡姐姐之心。”他梗着脖子,泪水又扑扑簌簌滚落下来,“薛哥哥......”才喊了一句,扑通跪倒,扯着薛文晏天蓝色云纹长衣哀求,“你、你替我说说情,别让鏡姐姐不要我。”
“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
“薛哥哥!”此时此刻,他已顾不得什么自尊与廉耻,卑微得不能再卑微,“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留在鏡姐姐身边。”见薛文晏依旧咬紧牙关,又发誓,“我、我不求名分,宁愿做个宠侍公子,尊哥哥为大,或、或者做个端茶递水的内侍也行,绝不与哥哥争宠。”
“争宠?你以为我是怕被你抢走王主的宠爱,所以才加以阻挠?”薛文晏眉目间涌起无尽的凄凉,“我的傻弟弟,我满心满意为你,你竟这般想我。也罢,有些话先前我实在无颜出口,如今也不好再隐瞒。”
“薛、薛哥哥,你别吓我......”薛文晏向来内敛,还是头回当着他的面如此悲切,就好似那秋日的蝴蝶不停煽动翅膀,不甘心泯灭于世,却又摆脱不掉注定的命运。
待屋内的侍从都退了出去,薛文晏轻轻解开衣襟儿,“六儿,你瞧我的守宫。”
他一眼望去,瞠目结舌,下意识也按住了胸口,“这、这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的?”薛文晏挤出丝苦笑,眸中蕴含着深切的凄楚与无奈,“当年王主坠马后,先帝处死了东宫所有马奴,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他震惊且紧张地喘了几口气,抖着嘴唇去拉薛文晏,“好哥哥,我、我......”
“听哥哥劝,断了吧......”薛文晏反握他的手,语重心长,“康郡王府就是座坟墓,已葬了一个我,何苦又再葬一个你呢?”
小半个时辰后,他失魂落魄地出了康郡王府西角门。
薛文晏目送他背影消失,才刚抹了把泪,就听背后传来风七七的冷笑。
“佥、佥事大人......”面对如狼似虎的校尉,薛文晏双腿发软,“奴、奴才已遵您吩咐劝走了卓六公子,请您按咱们先前说好的......”
风七七摸着牛皮鞭子的鞭稍,嗤嗤冷笑,“先前咱们说过什么,本官早忘了。”
薛文晏既惊且恼,“大人岂可出尔反尔?”见风七七朝自己逼近,步步后退,直到腰身顶住了围栏。
风七七揪住他衣领,目光如苍鹰般冷俊,“本官教你个乖,跟重明卫讨价还价,你还不够格!”说罢将他推到在地,“来人,拿下!”
他奋力挣扎,却反抗不过,只能嘶嚷道:“大人您不能这样对奴才,奴才好歹也是宗室内眷。”
“呸!”风七七不屑地啐道:“什么宗室内眷,承玹鏡那郡王都是摆设,更别提你这上不得台面儿的东西。”见他虽被押跪在地,却神情不忿,便劈头盖脸一顿乱抽,直到他晕死过去。
风七七吩咐左右,“泼醒他,然后打入囚车,押送诏狱前在四九城转上一圈儿,给康郡王好好长长脸!”随后前往听雪堂复命,“王主,都办妥了。”
“很好。”玹铮闻言一笑,端起茶杯没喝两口,就听外头脚步嘈杂。
“承玹铮,你、你欺人太甚!”承玹鏡由乳姐海安搀扶而来,义愤填膺,“有能耐便冲我来,欺侮之晏算什么英雌!”
话音未落,风七七已厉声呵斥,“康郡王竟敢当着上差大呼小叫,当真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本王没有!”
“哼,你不用狡辩,我家王主奉旨查案,多次传你,你都借病推搪,如今更为一介贱侍搅闹辱骂,这不是藐视圣躬又是什么!”
“你!”面对风七七的欲加之罪,她气得抖若筛糠,若非海安用力扶着,根本站不稳,“本、本王不与你做口舌之争,只同你家主子讲话。”随即瞪向玹铮,“你、你到底想怎样?”
玹铮大马金刀地端坐,撩起眼皮瞟她,“那薛氏陪了你十年,听说对你情深义重,却不知你对他有几分真心?”见她不答,起身走了两步,接过风七七奉上的佩刀,当啷啷丢掷在地,“承玹鏡,你若自行了断,本王就放了薛氏。”
她又惊又惧,脸色惨白如纸,“你、你要杀我?”
玹铮轻嗤,“非是本王要杀你,而是你府里有人跟进京的杂耍班子相互勾结,夹带□□,有谋逆之嫌,你若不想死,就只能去诏狱受审,届时受了刑遭了罪,可别怪本王不讲情面。”
“你、你这是挟私报复,蓄意陷害!”
“笑话!那杂耍班十余供状都指向你的府邸,证据确凿,哪来的陷害之说,你也休想将罪责推给薛文晏,因为无人会信。”
这话堵得她哑口无言,愈发惶恐。
玹铮戏谑地打量她,“要不你跪下来求本王,或许本王会心生慈悲,高抬贵手放过你。”
海安明知玹铮是借机羞辱,却无可奈何,只能拉着她劝解,“王主,形势比人强,您、您就服个软......”
“不成,本王绝不向她低头!”想到要在玹铮面前摇尾乞怜,她就比吞了苍蝇还恶心,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弯腰去拾那佩刀。
海安神情骤变,嘶声喊道:“王主不可!”
她一颤,胳膊僵在半空。
风七七见她弯腰弓背不上不下,放声讥笑,“到底死不死啊,别磨磨蹭蹭的,耽误了我家王主回府用膳,你吃罪得起吗?”
玹铮走到她面前,神情鄙夷,“行了,你就是个孬种,本王赌你不敢。”见她抬起通红的眼眸,身躯晃得好似巨浪中不停颠簸的孤舟,又冷睨着她,声音充满蛊惑,“十年屈辱,生不如死,你定恨透了本王,如今正好,刀在你眼前,本王也在你眼前,就看你有没有胆量。”
“承、承玹铮,你别逼我!”
“逼你又怎样?承玹鏡,你不会忘了当初是怎么对待本王的吧?如今报应不爽,你终于名正言顺地落在本王手里,告诉你,本王已命人打了套玲珑透骨针,专门伺候人周身一百零八处穴位,不知你能熬得住几针?对了,忘记告诉你,在诏狱受刑是要光着身子的,回头本王把重明卫全都叫来,让她们轮流看看你这如假包换的金枝玉叶、凤女龙孙挨打的怂样。”
“承玹铮!”她眼中杀意奔涌,指节亦攥得咯吱咯吱作响,砰的握住刀柄,并将钢刀对准了玹铮。
海安见势不妙,急切地大喊,“王主!”
她一怔,与海安对视的刹那,仇恨迅速泯灭于眼底,然后丢了佩刀,扑通跪倒,窝囊地哭了起来。
玹铮本想激她动手,岂料竟在关键时刻功败垂成,不由多瞟了海安两眼。
海安不敢与玹铮对视。
然就在下一刻,只见玹铮抬脚勾刀,擎在掌中,雪白的钢刃快似闪电,毫不留情地直奔承玹鏡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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