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铮端坐马上,雪白的狐裘下一袭织金妆花玄色云锦王服,金丝九翟冠璀璨夺目,凤眸凛凛,霸气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夏妤抢步见礼,满面堆笑,“王主,按您的吩咐,揽胜楼连同附近街市已全部封锁,正在搜查,尚未发现可疑人等。”
玹铮四下观望,阔二百歩的街道白雪皑皑,御沟早已被填平,御廊两侧原本茂密的桃李垂柳零零落落,按说这里曾是凤都最繁华的所在,如今却空留无数商铺院落,萧瑟得连丝活气都没有。
见她甩鞍离蹬,夏妤忙殷勤地搀扶,并奉上倭制镂空漆鼓袖炉,“王主,这是属下在潘楼东街淘换的,您看还成吧?”
她瞟了眼袖炉上的错金飞鹤纹,取过暖手,“挺好,张炉均净古雅,倭炉精巧实用,各有千秋。”
抬手去掸肩头积雪,哪知夏妤已抢先替她拂去,两眼更是笑得弯如新月,“王主,您请。”
她向前走了几步,举目仰视,忽然抑制不住地感慨。
想当初揽胜楼建成之际,高十余丈,列五门,设朱红杈子。覆琉璃瓦,镂龙凤飞云,门皆朱漆金钉,峻桷(jue)层榱(cui),气派恢弘。
戾太女辄张夜宴,斗酒藏钩,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何等恣意狂放!然却难抵刀兵血刃,如今半掩的破窗中寒风穿梭,朱红杈子上陈血犹存,美妙的笙乐已化作万千冤魂的哀嚎,夜夜唱着凄凉的悲歌。
她抬臂点指那明灯高悬且亮如白昼的九层高阁,“这些灯是逐层亮的还是同时亮的?”
夏妤略顿了顿,“属下没亲眼瞧见,奏报说是一息之间明光四起。”
“一息之间?”她再度环视四周,朔风席卷,漫天琼花,洞黑的街巷与空荡的房舍内仿佛藏匿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透出无尽的诡异。“周围这些空屋子最易藏人,要仔仔细细的搜!”
夏妤点头哈腰,“是是是,您放心。”
她略作沉吟,又问,“戍守人员的身份都查清了吗?”
“业已查清,戍守的乃京畿兵马司巡城小队,共十五人,领队是名执戟长。今日她夫郎临产,跟上峰告了假。另十四人分作两队,掌灯时换岗。这揽胜楼掌灯前分明还好好的,可不知怎的,换岗后就陡生变故。”
按规矩,戍守兵卒只是环楼巡查,并不准破坏御封擅自进楼。而从掌灯至二更短短两个时辰,楼内竟层层明灯高悬,光照百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夏妤望着她凝重的神情,想起方才于九层见到的诸多牌位,顿觉阴风阵阵,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王主,您说这该不会是戾太女的鬼魂作祟吧?”
“胡扯什么,不许动摇军心!”见夏妤唯唯称是,她朝楼门走去,“你赶到之时楼内有无可疑人等?”
“没见到!”
“那值岗兵卒呢?”
“被打晕丢在两条街外的深巷里,属下已命人请大夫救治。”
“把人全都带回重明卫,醒过来以后本王要亲自审问。另外,其余八个也全看起来,查查有无可疑之处。”
“是。”因她向来令出如山,夏妤赶紧交待给得力的总旗去办。待回到她身边,又露出纳闷的神色,“王主,按说这揽胜楼乃戾太女所建,留着多碍眼,陛下干吗不命人拆了呀?”
她轻笑,“拆了多可惜,留着才有大用。”
夏妤胡撸着脑袋,“陛下莫非要用这楼告诫世人,凡是跟着戾太女的都别想有好果子吃?还是想用来震慑天下,连昔日权倾朝野的戾太女都一败涂地,看谁还敢跟她作对?”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但并不尽然。”她验看过被利刃削断的铁锁,又瞅了眼被扯得稀烂的御封,“当年十大世家九族尽诛,城南法场血流成河,宁汝桦的脊骨至今还压在镇龙石下,那些难道还不足以震慑天下吗?”
“那陛下为何留着这楼?”
“不为别的,就为了今天。”
“为了...今天?”夏妤起初有些懵,可仔细一琢磨,忽茅塞顿开,“属下懂了,这揽胜楼曾是戾太女的象征,戾太女虽死,可它还在,因此逆党便会对它念念不忘。”
她颔首,“正因念念不忘,尽管戾太女已伏诛十载,还会有人不惜以身犯险。”
“看来陛下是把这楼当诱饵了?”
她微微一笑,不光承珺煜,自己何尝不是那钓鱼的渔翁?原本她收到消息,可以提前布防,却难掩好奇,很想看看戾太女是否真留下了所谓的余党,而那些余党又到底有什么的能耐。
现在看来,对方的实力并不算低。
“王主,您以前进过揽胜楼吗?”
夏妤的问话将她带回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犹记六岁那年,就是在这门口,承玹鏡咬耳羞辱于她,“你这小贱.种,还妄想进楼,快些闪开,别踩脏了这地界!”
眼见戾太女慈爱地牵着承玹鏡走进楼内,她不禁羞愤难忍。承玹鏡那回头挑衅的讥笑,那眼中赤.裸.裸的鄙夷,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将袖炉丢还给夏妤,脸绷得极紧,“传令下去,包围康郡王府,不许任何人出入,若遇反抗,格杀勿论!”若非顾忌宫韶华,真恨不得把承玹鏡即刻押来,锁进站笼示众。
夏妤打量她突如其来的恼怒,不敢多问,诺诺告退,回来时见她面向街口伫立不动,心思转了两转,“王主您在等人?”
她没言语,短短几息后,只听马蹄声响,正五品参将潘姝领着京畿兵马司的人匆匆赶至。
潘姝远远瞧见她,忙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跑来见礼,“末将拜见俪王殿下。”
“免礼,潘将军来的挺快。”她眸似冷月,不怒自威,语气虽轻,但在潘姝听来却如泰山压顶。
潘姝自知官卑职小,忙敛眉屏息,抱腕拱手,“王主息怒,末将并非无故来迟。”
她上下打量了潘姝几眼,“你从南城来?”
“正是。”潘姝盔缨甲胄上满是积雪,满头大汗,气息也喘不匀,“南城灾重,顺天府人手不够,末将便赶去帮忙,听闻揽胜楼出事,又快马加鞭往回返,怎奈道路湿滑难行,还是迟了,害王主久等。”
她并未责怪,反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潘将军身负京畿巡防重任,事事都要劳心劳力,真是辛苦!”
潘姝连称不敢,并告罪道:“揽胜楼由京畿兵马司戍守,兵卒失职,末将亦监管不善。”
她见潘姝既不谄媚邀功,也不推诿责任,越发赞赏。今晚进揽胜楼查验,就是要这样憨直的人陪同,才能经得起帝王查问。
“潘将军,可愿随本王共同搜查?”
“末将遵命,王主先请。”在夏妤谦让之下,潘姝紧随她入楼,而夏妤则指挥重明卫众校尉把守层层关口。
揽胜楼内徒穷四壁,当年的金案银盏、玉座朱毯早被查抄,横梁布满蛛丝,漆墙泛黄干裂,再不复粉墙明窗,画栋雕梁。
唯头顶几十盏白绢灯通明耀眼。
潘姝举目观望,讶异地吸了口气,“这少说也有几十盏,九层合起来岂非要四、五百盏?逆党若非人数众多,且轻功高强,都挂不上去!”
夏妤赞同道:“将军所言不差,即便逆党利用戍守疏漏混入此间,分几日悬挂灯笼,可一旦点燃,兵卒必会察觉。巡城校尉说这里一息之间骤亮,由此可推断逆党众多,至少也得八、九十人。”
玹铮驻足转身,“若分几日悬灯,如何能避过戍卫耳目,除非......”
潘姝心中咯噔一声,接口道:“王主怀疑戍守兵卒中有逆党的内应?”
玹铮未置可否,紧接着又问,“京畿兵马司把守四门,近来可发现凤都有大量陌生可疑面孔出入?”
因逢除夕,倭国、高丽、安南尽遣使节来朝,外加上戏班、杂耍班进京献艺,的确很容易被逆党利用。
潘姝似醍醐灌顶,“王主英明,末将立即派人去禀报守备容将军,请旨封锁四门,严加盘查。”
“不必麻烦,想必容馥已接到圣旨。”玹铮说完又叮嘱道:“不止外面那些空屋,周边临近街巷也要挨家挨户搜捡,特别留意那些空置多年却近期被人赁下的宅院。还有,安南使节尚在凤都,涉及邦交,不得造次,先秘密查探,如有可疑,再请旨定夺。”
安南使臣之所以滞留凤都,是因国内胡氏篡位,原国主陈氏子孙与大臣裴氏千里迢迢来景齊陈情控诉,承珺煜下旨,胡氏未告罪前,使节一律扣押驿馆。
安泰殿内,承珺煜神色阴霾,睨着眼反复审视卓之杭,“依爱卿之见,逆党是通过献艺混入凤都的?”
卓之杭小心翼翼地回禀,“臣思来想去,这最为可能,逆党早早潜伏入京,趁机作乱,陛下,明日还有上元灯会,未免闹出事端,是否停办?”
历年上元灯会都是人山人海,不仅彩灯交辉,舞龙舞狮,撃丸蹴踘,踏索上竿,倒吃冷淘,药法傀儡,皮影禽戏,奇术异能,热闹非凡。
蔡琳见承珺煜面色犹豫,亦禀奏道:“陛下,卓大人的顾虑不无道理,逆党在揽胜楼高悬明灯,分明预示着要在上元节图谋不轨,为稳妥起见,灯会还是停办的好。”
承珺煜颇不甘心,她不怕逆党作乱,正好可以一网打尽。“灯会之事朕跟俪王商议后再做定夺,先传旨兵部,急调五军营人马入京,以备随时护卫京畿。”说完啪的将伽楠香珠丢在紫檀凤案上,并抬手揪了揪眉心。
卓之杭与蔡琳相互对视,谁也不敢再冒然进谏。
少顷,孟晴的声音于暖阁外响起,“陛下,皇贵君求见。”
承珺煜先是一愣,随即神情缓了几分,口吻也变得柔和,“快传!”
揽胜楼内,玹铮拾级而上,当行至九层入口时忽然愣住,原来有股淡淡幽香掠过她鼻息,稍纵即逝,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重明卫出来办差,从不许佩戴香囊,因此她登时警觉,修长的手指按住腰间软剑,边走边仔细查看。
夏妤和潘姝跟随她进入顶楼。
潘姝只看了一眼,便惊呼道:“这、这还得了!”
原来眼前的供桌共有三层,上列着黑底金字巨大牌位。最上层为忠贤文睿恭仁至孝昭哀太女承氏珺烨之灵位,第二层东西各九个牌位,其中十二个分刻着被处死的太女学士谥号名讳,剩余六个都是空的。
就在潘姝瞠目结舌之际,夏妤已吓得腿肚子转筋。方才搜查之时,供桌第三层明明什么都没有,如今却摆着酒水祭品,这说明她率重明卫把守期间竟有逆党混入,而她竟毫无察觉。
她虚汗直冒,后脊生寒,哭丧着脸唤道:“王主......”
“闭嘴!”玹铮正听息辨位,忙低声叱喝。
阁内气息凝重且紧张,夏妤噤若寒蝉,潘姝愕然不语。
玹铮静默须臾,忽凤眸微挑,唇角勾起,“阁下好功夫,不过既然来了,何必藏头缩尾?”
话音未落,抽出软剑,身如飞虹,携凌云之势,朝高阁穹顶袭去。
孤鸾原以为凭自己的敛息功夫可以瞒过任何人,却不料竟暴露了。
情急之下不敢怠慢,纵身一跃,避开凛冽的剑锋,随后身形晃动,如蜻蜓点水,从敞开的悬窗腾跃而出。
玹铮哪里肯放,也顾不得跟夏妤、潘姝打招呼,身形飞纵,紧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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