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天海做生意做凉了,想求她帮忙。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葛天海投其所好,专门带了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过来求她。
——这就是意料之外了。
当时,温予冉跟着侍应生绕过泼墨檀木屏风,漫不经心地走进餐厅隔间,就看见葛天海身边坐了一个小姑娘。
温予冉脚下的皮靴顿了顿。
“温总!”葛天海原本正板着脸跟小姑娘说话,一抬头,见到她来了,连忙迎上来。
他满脸笑容,鞠着身子,分外热情:“好久没见,温总真是越来越有气质风范了!”
“葛叔叔。”温予冉不冷不热和他握了一下手。
视线却慢悠悠地落在那个小姑娘身上。
葛天海连忙反应过来,介绍道:“这是我侄女,姓宁,叫宁安。”
宁安梳着双马尾,低着脑袋,不吭声,皮肤白得过分,两束乌黑的头发自然地垂在单薄的肩膀前面,衣裳整洁干净,看起来还是学生,内向乖巧的模样。
上流圈子里,温予冉的性向从不是什么秘密。
葛天海来求人,还带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意思再明显不过。
温予冉的视线在宁安身上转了两圈,便收了回来,态度摆得冷淡。
餐厅内有暖气,温予冉随手脱下身上的黑色皮草大衣,侍应生很快接过,替她挂到衣帽架上。
温予冉里面穿的是一件定制款的修身长毛衣,勾出柔软的曲线,耳垂上是出自著名设计师之手的铂金耳坠,简约冷感,很称气质。
她卷发松软,打理得精致优雅。眉眼寡淡,眸底没什么情绪。
葛天海看不透温予冉的心思,也不知她对这个小姑娘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心里有些忐忑,又见宁安一直不吭声,便开始着急地给小姑娘使眼色。
宁安像是在发呆,没反应。
葛天海急了,悄悄用胳膊撞了一下小姑娘。
宁安这才僵硬地抬了头,短促地看了一眼温予冉,复而又低下头去,低低地喊了一句:“温总。”
温予冉发现,这小姑娘的手指一直扳着饭桌的边缘,指头都白了,似乎紧张得要命。
这个反应让温予冉觉得有些好笑。
.
上菜了,葛天海开了瓶干红。
宁安还是低着脑袋,不说话,也不碰酒杯,雕像般端坐着。
葛天海不好当着温予冉的面再逼小姑娘,只能先晾着宁安,一边敬酒,一边热切地和温予冉套近乎。
一句句寒暄话轻飘飘地转悠过去,慢慢地逼近正题。
“温总确实能力强,手腕高,二十多岁就能管住大集团,我要是有温总十分之一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啊……“
葛天海连连叹气,说当初看错了行情,现在亏到没脸见人,之前谈好的合同说废就废,好不容易接了个像样的项目,资金链又断了,先前多风光,现在有就多凄凉,酒肉朋友散了干净,年纪大了也输不起了,以后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一边抱怨,一边捂着脸看向温予冉,盼着她能念一点情分,出手拉他一把。
可温予冉一直静静地听,偶尔开口,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慰问。
温予冉在斟酌。
“雪中送炭”也是一种人情投资,她在斟酌风险与回报。
上十句的交锋下来,葛天海始终没得到肯定的承诺,心中焦急起来。
葛天海咬牙,狠狠地瞪了宁安一眼:“宁安,下位给温总敬杯酒去。”
片刻的沉默。
“嗯。”宁安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温予冉抬眼,淡淡地看向宁安。
宁安停顿了半天,终于站起来,拿起酒杯,慢吞吞地挪到温予冉跟前。
小姑娘穿的白色运动鞋,个子高挑,两束马尾辫黑亮亮的。
温予冉笑了:“哪有低着头敬酒的?”
话音落下后,没有动静。
过了几秒,宁安终于一点点抬起头来,露出苍白漂亮的脸蛋。
一双眼睛也是黑亮亮的。
“温总,我敬你。”宁安的声音很生硬,像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小姑娘握酒杯的姿势很标准,只是捏得太用力了些,指骨都泛着白,她把酒杯移到唇前,仰头,杯脚上抬,猩红的液面一点点下沉。
很快,酒杯空了。
宁安放下酒杯,看向温予冉。
温予冉轻笑了一声,而后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自己杯中的红酒,算是结束了这次敬酒。葛天海在旁边松了口气。
“多大了?”温予冉问她。
“十九。”宁安低低地答。
“读大学?”
“嗯,大二。”
温予冉点点头,思绪飘到了别处,没再说话。
宁安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
葛天海又开始给宁安使眼色。
宁安没有理会。
葛天海只能清咳一声,自己说道:“宁安现在在S大里面读书,成绩很不错。”
他之所以说这一句,是因为知道温予冉也在S大念过。
可温予冉并没有搭话。
葛天海顿了一下,又趁机补充道:“其实宁安这孩子挺可怜,爸爸生了重病,好像是肿瘤一类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他说,温予冉听。
酒杯壁上残留的红色液体向下汇聚。
温予冉盯着酒杯,一言不发。
心里却透亮。
五年前,温予冉的父亲病倒,温予冉本该在S大念书,却被迫半路辍学,接管家族生意。
温予冉的心底一直有两个遗憾——未上完的大学和病逝的父亲。
所以,葛天海带来的小姑娘才会在S大念书,才会也有个生了病的父亲。
攻人先攻心。
葛天海当真花了心思。
只是这份心思算计到了她病逝的父亲身上,看破之后,就怪膈应人的。
若说温予冉先前还存了三分给葛天海帮忙的心思,现在就是一分也无了。
正好,温予冉的手机响了。
“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温予冉起身,离开了隔间,踩着高跟皮靴走到餐厅外面。
冷风打在脸上,微浅的醉意散了。
她接起电话。
是弟弟温渠的声音,声音弱弱的,带着一丝撒娇的委屈。
“姐,我闯祸了……”
温予冉看了眼时间,现在晚上九点多,正是温渠平时上晚自习的时间。
“什么事?”温予冉问道。
“老师说要请家长……是、是关于抄作业的事,老师特别生气,说要严肃处理……”
“抄作业?”她皱了下眉。
“嗯……我把作业借给好朋友抄,我的好朋友又借给了他的好朋友,他的好朋友又借给了他好朋友的好朋友……最后半个班的作业都一模一样……”温渠的声音越来越小。
温予冉失笑:“别紧张,你打给我助理吧,让他有空去一趟。”
.
挂了电话后,温予冉忽然觉得有些累,揉了揉太阳穴,在冷风里站了一分钟,才往又回向之前的隔间走去。
到了位置,细碎的说话声从屏风后传来——
“你他妈傻逼吗?怎么搞的,主动点会死啊?你爸还在病床上躺着,还不捞一笔是捞一笔?她温予冉就一个娘们,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他妈怕个屁啊,不就是……”
温予冉顿住了脚。
没有着急进去。
葛天海的声音一直在继续,交代那些有的没的,劝小姑娘抓住机会捞一笔钱,顺便替他吹几句枕边风。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他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音量也没控制,后面说得越来越脏,越来越离谱。
迟迟没有宁安的回话。
温予冉听了会儿,干脆走了进去。
葛天海一见她进来,立马清醒了,脸色难看地咳嗽几声:“温总回来了啊……”
温予冉没看他,目光落在宁安身上。
宁安换了位置。
原本坐在葛天海旁边的,现在换到了紧挨着温予冉的位置。
小姑娘还是沉沉地低着脑袋,一声不吭,但位置已经足以说明很多。
温予冉不准备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刚刚是助理打来的电话,项目出了一点问题,我必须要赶过去,改天再陪葛叔叔吃饭。”温予冉面不改色扯着谎。
说着,她稳稳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喝净,算是给尽最后一丝体面。
葛天海脸色一下子白了,他张了张嘴,挣扎道:“温总……你看那件事……”
“您自己的生意,我就不插手了。”温予冉眯着眼笑了一下,语速缓慢,吐字清晰,“祝您时来运转,前途无量。”
说完,温予冉放下酒杯,从衣帽架上拿下皮草大衣,转身离开。
皮靴蹬在地上,黑色的长筒绒袜包裹着修长纤细的双腿,走路时不急不缓,七分优雅,三分从容,背影窈窕。
葛天海气得嘴唇有些都抖,他喉咙鼓动了几下,成篇的脏话窜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旁边,宁安却不知何时抬了头,盯着温予冉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
温予冉一边往外走,一边给司机去了电话。
司机说他在一百米外的停车场,大概两分钟之内能过来。
于是,她挂断电话,披上大衣,站在路口等待。
温予冉料到会有人追出来——她可是葛天海的救命稻草,怎么说也要争取到最后一秒。
只是,她没料到,追出来的人不是葛天海,而是宁安。
小姑娘是跑着出来的,外套都没穿,发丝有点乱。
短暂的局促后,宁安在温予冉的面前站定,低低地喊:“温总。”
外面的风冷,小姑娘穿着绵白的针织羊毛衫,却连一丝瑟缩也没有,好似完全不怕冷。
脸蛋也还是白净净的,没有半分红晕。
小姑娘酒量不错。
温予冉问她:“葛天海让你追出来的?”
小姑娘点了点脑袋。
“你不是他亲侄女吧?”
“不是,昨天才认的。”小姑娘答得坦诚。
“为什么和他认识?”
“他欠我们家一笔钱,爸爸病了之后,我想找他把欠款要回来。他说他没钱还,但可以带我见一个好心人。然后我就过来了。”
这是小姑娘目前为止说得最长的一句话,条理清晰,完全不犹疑。
说得好像她自己是被骗过来的。
温予冉听着,没怎么信。
这时一辆车停靠到路边,是温予冉的司机到了。
温予冉最后看了一眼宁安。
宁安在餐桌上的表现实在是不及格,现在葛天海又在气头上,若是温予冉再把她赶回去,她的下场不会太好看。
葛天海虽然落魄,但折腾一个小姑娘的本事还是有的。
当然,这些都和温予冉没有干系。
温予冉没有心情多管闲事,心里意思着同情一下,便准备转身上车。
可转身到一半,却受到阻力。
动作顿住了。
她视线下移——
原来是宁安捉住了她大衣的下摆。
温予冉皱眉,扯了一把。
没扯动。
宁安捉得很紧,比先前捏酒杯的模样还用力,用力到指骨有些轻微的颤抖。
这手看起来瘦瘦的,怎么力道这样大?
温予冉抬眼。
只见小姑娘那双黑亮亮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像个祈求糖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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