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渊祈和白景书依旧在殿内等候着。
同样地, 聂渊祈没有移动分毫, 白景书来回踱步,一如前几日一样。
在殿外等候的季斐目色在两人身上交错了一下, 很快就将目光延展, 忍不住想往内屋里探去。
可除了一个屏风, 他什么也看不见。
而他现在的位置,也只能在殿外候着。
季斐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门槛,眼底划过几分黯然。
一道门槛,便是注定, 注定他连关心那人的资都没有。
季斐稳了稳心神,正准备收拾好心情,同聂渊祈说明今日正事。
就见本身阖目的聂渊祈一滞, 眸子瞬间睁开, 另一边的白景书同时身子一僵, 脚步停顿。
这一动一静的切换, 让季斐一愣,下意识目光就往里屋那头看去。
恰好就对上了从里屋里走出来,带着一脸惊喜的小丫鬟。
季斐眼一眯, 他记得这个丫鬟,从前是那人身边的贴身小厮,后来因为那人女扮男装的秘密公开, 贴身小厮也成了贴身丫鬟。
如今这丫鬟脸上如此露喜, 莫不是……
季斐似是想到了什么, 眼神快速朝着里屋探去, 虽然他依旧什么都看不清,却还是忍不住想再看那人一眼。
而这回,出现在季斐眼前的不再是屏风。
而是聂渊祈和白景书前后脚进入里屋的匆忙背影。
此时,似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里屋,没有人注意到季斐。
他落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收紧,然后垂眸看向横在眼前的门槛。
终是忍不住,跨了过去。
***
黎青颜醒来的时候,入目便是她朝思暮想的聂渊祈,这会正眼神关切地看着她。
只光一个对视的眼神,聂渊祈原本是同床有一些距离,可对视之后,他立马三两步跨上前,坐在了黎青颜床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阿颜……”
声音饱含失而复得的喜悦。
只一个眼神,聂渊祈便是确认,是他的阿颜回来了。
聂渊祈确认,同样白景书亦是确认。
先前他不知情况,主要是没能想到竟然会出现“双魂”这样的意外,所以,他一直把黎青颜当成原本的“黎青颜”,虽然心里有些怀疑,但是没有到大胆到想到这样出的真相。
其后,白景书终于得知真相,也一下子清晰明了开来。
像是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他同样能分辨出来两人的区别。
而在确认之后,白景书的表情如遭雷劈,僵硬地愣怔当场。
黎青颜眼神明显没从冲击中缓过神来,直至看到聂渊祈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眼里似是骤然清醒,刚想张口回应点什么,她眼神转而便落在了聂渊祈身后的白景书身上。
之后,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黎青颜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景书。
无从解释,无法解释,甚至她都不想解释。
似乎被白景书咒骂谴责,她心里才能好过一些。
于是,黎青颜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同聂渊祈道。
“阿骁,我想同白世子单独说几句话。”
让未来的太子妃单独同一个外男同处一室,这消息要流传出去可了不得,黎青颜指不定要被那些守旧的古板文人口诛笔伐,脊梁骨戳的生疼。
幸而在里屋的除了聂渊祈和白景书外,便剩了一个秋瓶。
外屋倒是人多,况且还有个季斐在。
聂渊祈知其原因,也理解黎青颜所做的决定,他并不想寻常男子那般吃味,只是眼带关心地给黎青颜披上了一层厚厚的衣裳,然后平静地回望了白景书一眼,便带着秋瓶出了门,顺便将外屋的人都赶了出去,帮着黎青颜打掩护。
看着聂渊祈的行为,黎青颜眼里不自觉划过一丝感动,但又马上收拢。
眼下不是感动的时候。
黎青颜抬了抬眸子,看向跟前眼神已然黯淡无光却还是带着一丝丝希望的白景书。
她想说的话,似是堵在了嗓子眼,难以启齿。
黎青颜明白,接下来的话,对于白景书,将是一生之中,不可磨灭的痛击。
而白景书也似有所感,在两人差不多过了两刻钟的僵持后。
白景书的手下意识收紧,眼微微阖了下,薄唇紧抿,好半晌才鼓起了勇气,颤声道。
“你…说吧。”
***
白景书踏出大门的时候,看着明明比聂渊祈更硬朗的身子,却像是忽然重病缠身一般,连跨出门槛的脚都忍不住抖了抖,差点没站稳,还好一旁的季斐眼疾手快,扶住了白景书的身子。
“景书,你怎么了?”
季家和白家同样也是因为一方手握重兵,另一方是世家的领头人,为了不被圣上猜忌,白家家主不让白景书同季家过分亲近。
但白景书和季斐却在幼时一次聚会上相识,虽然性子天差地别,但却十分投契,所以才有暗中来往。
前些年,季斐醉心乐律,无心军权,白家倒也是稍稍松了口子,没有拦着季斐在明面上亲近白景书。
可后尾这些年季斐忽然又回了季家,出乎意料的投身从戎,白家家主又开始限制二人的来往,毕竟他谨小慎微惯了。
两人也有好些时日,没有如此亲近,能听得季斐唤白景书一声“景书”。
可世上,并不是只有季斐一人会唤白景书“景书”。
还有一人…本来还有一人的。
如今,却没了。
什么,都没了。
白景书想到那人,就想到黎青颜刚刚同他说的话。
白景书不论做什么,都是一如既往地前进不后退,不论是成为族中骄傲,或是年轻一辈的领头人。
唯独在对待黎青颜的事上,他退了,他畏惧了,他纠结了。
可就是这一回,却落成了终生遗憾。
等到他幡然醒悟之时,他所爱之人,早已不在世上。
想到这,白景书心口瞬间钝痛开来,他眼神微空,看向正前方的台阶,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个身着破烂锦袍,脸上有些乌黑的小少年坐在台阶上,可辅一眨眼,少年又变成了少女,她蹲坐在台阶上,双手环着胳膊,头埋在膝盖里,颤着身子,嘴里在不住念叨。
“景书哥哥,我怕,阿言害怕。”
白景书一愣,下一刻一把推开了季斐扶着他的手,踉跄着快速向前跑着,一边跑一边在袖子里掏着什么东西。
身后着急追过去的季斐听着白景书好似小声重复着。
“阿言乖,别怕,哥哥给你红豆糕吃。”
闻言,季斐追出去的脚步一顿,面色一惊。
在季斐惊愣的同时,白景书已然蹲在了台阶上,伸手想去触摸什么,可却一下子扑了个空。
他恍惚的神色瞬间清明了几分。
可他似乎厌恶极了这样瞬间的清明,绝望顷刻间填满了白景书的眸子。
下一刻,白景书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自打黎青颜醒来的消息传开后,盛京内又多了不少传闻。
主要还是围绕着聂渊祈,黎青颜以及白景书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传开。
虽然那日聂渊祈替黎青颜和白景书的独处打了掩护,但毕竟白景书在东宫里呆了那么久,是有目共睹的事,想隐瞒也总会走漏那么一点风声。
再加上那日白景书从东宫出来后,行为异常,还直接晕倒在了殿前台阶上,这更印证了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
什么“白景书爱而不得”,“太子横刀夺爱上位插足”,“黎青颜水性杨花”传得神乎其神,就连圣上都特地旁敲侧击地询问一番聂渊祈。
可这些消息,很快就销声匿迹。
因为有更重要的消息替代。
比如,太子和黎青颜的婚期确定。
比如,白景书扬言同黎青颜只是君子之谊,并且说明自己已有未过门的夫人,让旁人不要胡乱说话,坏了太子和未来太子妃的名声不说,他未过门的夫人听着也会不高兴的。
两个消息一出,众人都不知道是该讶异太子的婚事,还是讶异白景书竟然还有婚约在身。
而处于舆论漩涡中的其中一位主人公,现在站在一座坚实的牢房门口。
平复了好些时日的黎青颜,这会神情稍稍正常了些,眉宇间虽然还是有些愁绪,但表情已然通达了不少。
那日,她同白景书说完后,本以为白景书会对她发泄一通怒气。
谁料白景书只是呆愣愣地走掉,看着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
出去后当场昏倒,黎青颜也没多意外,只是愈发愧疚。
但很快,白景书清醒后,便差人传了消息给黎青颜。
没有责怪,没有怨怼,只有一句话。
“我尊重她的选择。”
黎青颜拿着白景书亲笔写的书信,愣了许久,好半晌才是珍重地将其收好。
她被白景书点醒了。
木已成舟,她这条命,某种程度上,也是原身赋予的。
黎青颜后来冷静下来,觉得原身说的话,兴许有隐瞒她的地方。
是,她可能真的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中间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可能都是为了完成原身的心愿。
可黎青颜没有忘记,那两次失去对身体控制权的时刻。
那是原身想拥有身体的意愿大过黎青颜的时刻。
这极有可能代表着,原身如果意愿强烈想拥有这个身体的话,她是可以将黎青颜赶走的。
也是那时,黎青颜才懂得原身最后说的话。
“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原身这么对她说过。
她没有选择赶走黎青颜,而是留给了黎青颜生的机会。
这也是黎青颜真正愧疚的原因,可白景书却点醒了她。
某种程度上,她应该好好珍惜原身让给她的这条命。
去尊重原身的选择,不辜负自己,更不辜负她。
而现在黎青颜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一个人。
她抬了抬眸子,看向牢房里明显伤痕累累,眼神灰败的靳相君。
那一副狼狈的模样,丝毫没有原书中所描写的霸气。
不过这些,眼下的黎青颜也不想关注,她唯一关注的地方是,靳相君为何要见她?
醒来后的黎青颜,听聂渊祈讲述了她昏迷之后的事。
黎青颜先是惊讶了一番祖父的隐忍负重,再是对黎青烨毒发身亡和二皇子聂渊筳以谋反罪处死的结局表示沉默,这两人虽然结局惨烈,但黎青颜一点都没有心软,如果不是黎青烨,原身根本就不会死。
黎青颜说的不是原身替白景书挡刀那一回,而是当年原身坠马被下毒一事,主谋还是黎青烨。
可以说,原身确实是被黎青烨毒死的。
最终他自己也落了一个毒发身亡,心上人对他恨之入骨,到最后也没看他一眼的下场。
也算是报应。
而聂渊筳更不必说,对于想害自己和阿骁的人,这样的结局都是给了他痛快,便宜了他。
而靳相君也是将要同聂渊筳一起被问斩,只是临刑前,她日日求见黎青颜。
先时黎青颜昏迷,聂渊祈没能同她说这事,待黎青颜醒后,聂渊祈倒是提了一嘴。
当然,聂渊祈是不建议黎青颜去见,生怕靳相君出什么幺蛾子。
可黎青颜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上一面。
靳相君是原书中的主角,如今却将要死亡,黎青颜总觉得自己应该见上一面。
莫名心头有种感觉,像是有始有终的尘埃落定。
也许靳相君逝去之后,才是她黎青颜真正的开始。
思及此,黎青颜看向牢房里的靳相君道。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听到黎青颜的声音,坐在牢房里似乎连抬头都十分艰难的靳相君动了动,可因为伤重,她连站起来都做不到,最后只能勉力抬了抬头,努力同黎青颜对视。
这一对视,便是许久。
黎青颜被盯得有些莫名,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惧怕靳相君,可她原以为靳相君看她的眼神会透露出憎恨,仇视,绝不会是现在的平静和疲倦,像是所有的骄傲全都被折断打碎后的颓然。
那一瞬间,黎青颜觉得靳相君好像有哪里不同了。
过了好一会,正当黎青颜以为靳相君不会开口时,她干裂到出了一条条血痕的嘴唇微张。
“你知道吗?”
“我其实很羡慕你。”
闻言,黎青颜一愣。
靳相君的话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想过,靳相君对她的所有观感,但绝对没有羡慕这一条。
黎青颜愣怔的表现,靳相君好似一点不意外。
她扯起一个惨淡的笑容接着道。
“打从我一睁眼开始,我就一直被束缚着,做不了真正的自己,我也一直在为做真正的自己而努力,我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权力,我想打破这里原有的平衡规则,就像我以前生活的地方一样,我并没有后悔过我所做的一切。”
“成王败寇,如今的结局,只是我输了的代价。”
“但是……”
说到这,靳相君顿了顿,然后有些诡异地轻笑出声。
“但是,我居然会羡慕你。”
“可笑吗?你对我的欺骗,让我的感情成为了一个笑话,你可以说是我这一生中最想抹去的污点,可是,我居然会羡慕你。”
听到这,黎青颜下意识抿了抿唇,对于靳相君的话,她更是不解,她从未想过靳相君会羡慕她。
黎青颜道。
“你羡慕我什么?”
靳相君同黎青颜对视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缓了片刻,她才接着道。
“我羡慕你,可以以女子的身份出入朝堂。”
“我羡慕你,可以用才学碾压一众男子。”
“我羡慕你,可以成为大燕第一个女状元。”
“我羡慕你,我也佩服你。”
“某种程度上而言,你做了我想做的事。”
“这让我有种错觉,好像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一般。”
黎青颜一听,瞬间懂了靳相君的意思,一下子她的观感复杂了起来。
是的,她同靳相君所追求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是有重合的。
可,到底还是不一样。
黎青颜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否认。
“不一样的,我和你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我原以为你也是跳脱于这里的规矩的,莫不是我理解错了?”
黎青颜再次摇头,一字一句认真道。
“你没有理解错,但是我们的出身注定了我们的追求不一样。”
“我要的是平,而你还是想着压。”
黎青颜最终没把话说透,只是点到为止。
她因为出身平等自由的现代,所以,她所求的是男女平等,虽然她知道实现很艰难,但她也为之努力奋斗着,做那个开拓的栽树人。
而靳相君因为是女尊国的帝王,从小接受的教育思想是女尊男卑,她追求的也是这个,两人做法虽有重合的部分,但根本的初心完全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
靳相君能成为女帝,当然一点就透。
只是,她没想到黎青颜竟是这般思维,她今日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诧异。
瞅着黎青颜好半晌,也沉默了好半晌,她才闷着声道。
“我竟没想到,你比我想的还要惊世骇俗。”
“看来在这一点上,我依旧是输了。”
不论是男尊女卑,还是女尊男卑,都是阶级分明的思想,而黎青颜所追求的男女平等,明显是跳脱了阶级思想。
所以,靳相君说黎青颜惊世骇俗。
所以,靳相君说自己输了。
那一日,黎青颜离去后不久,牢房里便传来靳相君服毒自杀的消息。
竟也是谁也没注意,靳相君竟然将毒药藏在了齿缝之间。
只是靳相君的死讯,似乎众人皆是吃惊,而黎青颜却是一点都不吃惊。
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只是略微思索了下,道。
“最后上天还是成全了她一回。”
靳相君重生这一回,正如她自己所说,这个时代让她无法做真正的自己,所以她努力的想选择自己真正的活法,但是她失败了,可最后,她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死法。
也算是另一种成全。
***
时光飞逝,三年似乎一晃就过去了。
这三年大大小小的事,也有不少。
因着三年前,曾经的二皇子聂渊筳谋反一事,盛文帝担心剩下几个儿子再生事端,决心早早把帝位传给聂渊祈。
而本来聂渊祈跟黎青颜该在三年前完婚的。
因为,当年黎青颜身中要害,太叔子确实是及时赶到,但要救黎青颜,须得聂渊祈的真龙阳火出力帮忙。
即便不用给黎青颜再造一个身体,也因为黎青颜受了重创,聂渊祈需得分一半阳火救她。
以至于,在黎青颜醒来之时,聂渊祈也只得三年性命可活。
所以,当时的盛文帝早早就定下两人的婚期,想让自己的儿子得个圆满。
可谁料变故却在太叔子发现了黎青颜后脖的“焚金魂莲”图案纹身。
太叔子发现之时,脸色大变,看向黎青颜的眼神陡然变得尊敬,是前所未有的尊敬。
即便黎青颜先前是未来的太子妃身份,太叔子对她也只是像对待亲近晚辈一般。
但这一回,太叔子的态度可谓十分不寻常,就连面对当今圣上,他都没有这般尊敬过。
黎青颜受宠若惊,还没细问,就听见太叔子嘴里不住念叨一些黎青颜根本听不懂的话。
“有救了有救了!奇迹奇迹!”
“竟然在我这一代遇到了,感谢列祖列宗眷顾。”
“我三生有幸,不不不,生生有幸。”
……
茫然的黎青颜后来才被告知,自己竟然还有个了不得的身份,竟是“焚金魂莲”在人世间的使者。
这个称呼当然是从太叔子嘴里出来的。
他们家族祖上曾有先祖被托梦,“焚金魂莲”出世,是为了等待它在人世间的使者归位,待其历练轮回后,好重返仙界。
而这个使者什么时候出来,谁也不知道。
至少太叔子的祖先被托梦后,他们家族中的人从来没有遇到过。
不过,倒是把使者身上必备的特征交代的一清二楚,最为明显的便是“焚金魂莲”的纹身图案。
太叔子不知“焚金魂莲”的使者需要历练什么,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
“焚金魂莲”的使者,能救聂渊祈。
“焚金魂莲”本身是有起死回生之效,可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考验,先前聂渊祈就是考验失败,以至于寿数不长。
可若是“焚金魂莲”的使者出手相救,根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或者经历考验。
只要是“焚金魂莲”的使者发自真心想救。
当然,她也就只能行驶一次起死回生的能力,不然对于凡人之躯而言,也实属太过逆天。
黎青颜听完了所有,虽然对于自己突如其来的“高大上”身份,像是被砸了上亿的彩票一般晕乎乎。
但她还是兴奋激动坏了。
所谓绝望中开出了花,便是黎青颜如今的心情。
原本,她都打算什么也不想,安心地陪伴聂渊祈走过最后的三年,然后自己怀揣着对聂渊祈的爱意和美好的回忆,走到生命的尽头。
即使心里痛苦不舍,黎青颜也在努力地做着心理准备。
可如今却有个天大的惊喜砸中了她,告诉她,她可以救聂渊祈。
长相厮守这样完全是奢望的事,在面临实现之时,黎青颜竟然是忐忑的。
她害怕,一眨眼,一切都成了空。
而且,黎青颜也是心疼聂渊祈的。
因为自己的新身份,太叔子激动中不小心将聂渊祈当年为了活下来同黎青颜长久在一起,月月经历“生死劫”一事,透露给了黎青颜。
当时的黎青颜听完,整个人浑然一震。
黎青颜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聂渊祈,可是直到那一刻,黎青颜才真正懂得了那孤傲如白鹭的男子在冷寂的外表背后深情万种。
就像乌云散去,得见烈日,暖洋洋地照耀着属于黎青颜的山川河府。
四海列国,十三州府,都被深深烙上了一个名字——
聂渊祈。
之后的三年,黎青颜便按照太叔子祖上托梦所得的信息,月月由太叔子用特殊的方法,从后脖的“焚金魂莲”纹身图案中取一滴精血给聂渊祈服用。
这一来二去,就是三年之久。
也就是上个月,聂渊祈的身体全然大好。
在太叔子的仔细检查后,他激动宣布,聂渊祈拥有了一个健康身体。
黎青颜自然高兴,其实虽然太叔子说自己是什么“焚金魂莲”的使者,但这种玄而又玄的事,在没有真正看到实效前,黎青颜都是悬着一颗心。
尤其离聂渊祈原本预计的死期越来越近,黎青颜就越发忐忑畏惧。
直至这件事落定,黎青颜才像卸下了一座压在肩头的大山。
而聂渊祈身体大好,着急抱孙子的太上皇盛文帝,更是想让两人赶紧完婚。
这日,聂渊祈便是来找上了黎青颜。
黎青颜早闻见风声,脸上有些许不好意思,只当聂渊祈是亲自来同她宣布的。
她心里还有些害羞,毕竟听聂渊祈亲口来说,那感觉好似求婚一样。
可黎青颜还未害羞多久,就见聂渊祈好像根本没有说这事的意思,转而带着黎青颜上了马车。
马车里的黎青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道。
“阿骁,我们这是去哪?”
即使如今的聂渊祈已经成为了新帝,但在只有两人独处时,黎青颜还是唤他“阿骁”。
哼,这是阿骁默许的,只专属她一人的昵称。
黎青颜心里雀跃又带着点小骄傲,每一次都叫的特别开心。
两人独处之时,聂渊祈难得展颜,他给黎青颜递了一块绿豆糕,柔声道。
“别急,到了就知道了。”
正巧黎青颜还有些饿了,想了想点点头,乖巧地吃起了绿豆糕,那模样可爱地像一只偷食的仓鼠,勾得聂渊祈有些心痒。
看来,他得早些将这只“小仓鼠”投喂在自家花园才行。
没过多会,马车便停了下来。
黎青颜也刚好吃完,虽然她没有看马车去哪,但估摸着时间,两人应该还在盛京里。
而当黎青颜下了马车,看着眼前莫名有些熟悉的院落,眼底划过片刻的诧异。
回头看向身后的聂渊祈道。
“我们来这里干嘛?”
这里,黎青颜说陌生也不陌生,但谈熟悉肯定是谈不上。
这里以前是二皇子的府邸,也是靳相君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不过因为二皇子犯了谋反罪,这个府邸也被查抄,荒芜了近三年。
黎青颜不知聂渊祈把她带到这里做什么。
聂渊祈没回答,只是轻轻牵起黎青颜的手,往府邸前走着。
待站定后,聂渊祈低头轻声问向一旁的黎青颜道。
“可喜欢此地?”
黎青颜愣了愣,不明白聂渊祈什么意思。
但说道喜欢……
“喜欢是挺喜欢的。”
此地既然曾经被盛文帝挑为王府所在,自然地理位置极好,听说里面还有各式奇山异石,还有早些时日聂渊筳为了取悦靳相君,专门从南方花大价钱移栽过来的珍稀雨花露桃树,不仅果实比北方桃鲜嫩多汁,就连那三月的桃花都要嫣红不少,煞是美丽。
黎青颜有审美能力,当然喜欢。
聂渊祈点点头道。
“那就好。”
接着还没等黎青颜反应过来,聂渊祈就同今日跟着来的黑鹰道。
“黑鹰,把准备的东西搬上来。”
黎青颜眸子中的不解渐浓,不知聂渊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她还没问出口,很快就被聂渊祈让人准备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只见几个太监打扮的人抬了一张桌子上来。
黎青颜打眼一瞧,桌子上准备了笔墨纸砚。
黎青颜疑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聂渊祈身上。
“阿…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有外人在场,黎青颜做足了礼数。
聂渊祈回以一笑,另一只空出来的手背在身后,下巴朝着跟前的院落抬了抬道。
“阿颜不觉得这门上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黎青颜顺着聂渊祈的目光看过去。
虽然这三年,此地被封,但是大门依旧华贵无比,一砖一瓦都体现出皇家的尊贵,并没有破败之相。
忽然之间,说少了什么,黎青颜没能一下子看出来。
只是过了一会,她眼神突然往上抬了抬,然后盯着某个位置,看了一会,表情若有所思,转头看向聂渊祈,语气有些不确定道。
“少了…匾额?”
聂渊祈点点头,给了黎青颜一个聪明的眼神。
然后便拉着黎青颜往桌子那走。
聂渊祈手微抬,亲自研墨,然后提笔点墨,递给黎青颜,淡淡笑开道。
“给你的书院,起个名字吧。”
***
黎青颜表情明显意外,她许是万万没想到,聂渊祈竟然将二皇子以前的府邸给了她,而且是作为“书院”的形式。
阿骁怎么知道她有开书院的打算?!
黎青颜想开的书院,自然不是寻常书院,她是想开一所女子书院,能让女子拥有在世间行走的能力,拓宽其思想视野,而不是一生局促于一个小小的院落。
当然,黎青颜知道,她的想法,行之艰难。
这变革,动的是千万年根深蒂固的社会风俗。
但总有人要去做,总该有人去做,不是吗?
至于聂渊祈为何得知黎青颜的想法。
也许是当他第一次拿到黎青颜提的“男女是否有平等的一日”的问题时,就已明了。
正如他当年回答的。
“现世行之艰辛,未来定有可期。”
他愿意许给黎青颜一个未来,只因为,这是黎青颜的理想。
黎青颜同聂渊祈对视之时,好似有所明悟,她忽然也想到当年她在郎月楼留下的那个问题。
黎青颜表情一下子讶异开来,似是全然明白了过来。
而聂渊祈没有多犹豫,看着黎青颜讶异的表情,点点头,便是认下。
这世间唯一懂黎青颜的人,是他,聂渊祈。
讶异之后,黎青颜嘴角微微上翘,看着聂渊祈的眼神越发温柔,像是打开了某种契合的开关,两人的心又悄悄贴近了一步。
黎青颜接过聂渊祈手中的笔,目光从聂渊祈的身上,转移到眼前的白纸之上。
手指微动,轻轻地落下两个字——
“千秋。”
千秋书院,以千秋岁月实现远大抱负。
此时的黎青颜还不知道,她埋下了一颗名为“伟大”的种子。
从名为“千秋书院”里走出去的人,将会一代接着一代,把黎青颜所传达给他们的信念,镌刻在骨血里,不论以后生老病死,人世无常,或是朝代更替也好,他们当中总有人,会像黎青颜一样,将天下背在肩上,即便是踉跄独行,或是陨身糜骨。
总会有人坚持着,就像曾经的黎青颜一样。
***
转眼,黎青颜和聂渊祈的大婚之日将近。
这一回,黎青颜将不再成为太子妃,而是成为皇后。
黎府上下高兴,黎青颜也高兴。
上回到最后,她也算是得到了聂渊祈的亲口求婚。
黎青颜忍不住想起上回同聂渊祈出去时的场景,脸色一点点爬上羞红。
在黎青颜给书院起了名后,聂渊祈上前一步,附耳在黎青颜耳边小声道。
“不知道阿颜,可喜欢我为你准备的这份聘礼?”
古有江山为聘,但聂渊祈才不做那俗人。
他极为准确地切中了黎青颜的要害。
他的阿颜,就是这么一个人儿。
唯爱和理想,不可辜负。
黎青颜想起自己上回没出息地红着耳朵点头的样子,暗自吐槽自己不够矜持。
想着明日便是大婚之日,黎青颜赶紧再脑海里复习背诵那一长串复杂的礼仪规范。
明日,她可得矜持守礼些,不能给阿骁丢脸,更不能丢了他们黎府的脸面。
最重要的是……
黎青颜下意识看向镜中的自己,越发熟悉的容貌,让她忍不住怀念起另一个曾经拥有这幅容貌的人。
黎青颜微微笑了笑。
最重要的是,也不能丢了“黎青颜”的脸面。
只是这明日还没来,黎青颜倒是先遇上了一人。
季斐。
听秋瓶说,季斐在小门外等她的时候,黎青颜恍惚间还觉得自己听错了。
自打黎青颜同阿骁伪装的夏谦越走越近后,她便极少同季斐和白景书往来。
主要是当时不想遇到白景书,而季斐又同白景书关系亲近。
以至于,黎青颜并没有觉得自己同季斐有多熟。
但她还是决定去见一面,看看季斐寻她何事。
许久不见,季斐弃乐从戎,整个人看着正经了不少,身姿也魁梧了不少,看不出以前是个爱舞乐的书生。
只是眉宇间还残存着一丝不正经,属于季斐的不正经。
黎青颜辅一出门,季斐脸上立马浮现一丝调笑,仿佛先前的正经只是黎青颜的幻觉。
“大忙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黎青颜点点头,表示安好,回道。
“你找我,不是为了叙旧吧。”
季斐轻笑出声。
“聪明。”
“什么事?”黎青颜眉骨轻轻挑了挑。
季斐脸上的调笑微顿,瞬间收了收,道。
“景书他…要走了。”
***
黎青颜随季斐赶到盛京城门时,白景书正牵着一匹马,背着一个普通到一点都不起眼的背包,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往外走着。
即使是一个背影,黎青颜也一眼认出了白景书。
同样也一眼注意了白景书抱在身侧的牌位。
黎青颜一愣,想起了这三年内盛京的传闻。
当年,白景书说自己早已有了未过门的夫人,才断了他同太子和黎青颜三人之间的八卦传闻。
但众人却有了一个新的好奇。
白景书这位未过门的夫人是谁?
有那好奇的人,便伺机寻白家家主问个明白。
白家家主却同白景书口径不一,只笑着说那是白景书的醉酒胡话,没有这样的事。
可谁料,白家家主前面刚说完,后面白景书怀里抱了个东西就走了进来。
“不是醉酒的胡话,我确实有未过门的夫人。”
白家家主眉头一皱,给白景书使了一个让他不要胡来的眼色,可白景书压根没搭理他,将怀里抱着的东西,反手就展示给众人看。
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牌位,却明显是用了上等的木料。
“准确地说,是未过门的亡妻。”
此后,白景书有个未过门亡妻的消息,彻底在盛京传开,虽然还是不知道这个被白景书放在心尖尖位置的女子的身份,但大家却都知道白景书对她用情至深。
不仅随身抱着她的牌位,甚至还为她守孝三年,即使他们两人并没有成婚。
旁人不知道空白牌位的归属,可黎青颜却知道是谁。
可对此,黎青颜除了长叹一声,也别无他法。
只是,黎青颜心头有两个疑惑。
白景书同样是守礼之人,他如果没有彻底确定原身对他的心意,万万做不出如此大胆的决定。
可原身从头到尾,都未曾表露过对白景书的爱意,当然,跟原身混了两年的黎青颜自然是感知到了。
但白景书不知道,所以是什么让他下定了决心做这个决定呢?
还有就是白景书为何现在离开盛京?
难道是知道阿骁要动白家了?思及这个可能,黎青颜眉眼一皱,转了脚步,想回去给阿骁传消息。
因为白景书要是知道了,白家家主定然也知道了。
可黎青颜刚准备迈开脚步,就听见不远处的白景书道。
“烟花三月下扬州,观姹紫嫣红斗芳菲。
炎火六月上辽东,享一方纳凉避暑地。
金秋九月留盛京,为香山红叶驻足停。
寒冬腊月入西域,登天山望峰崖落白。”
黎青颜身形一僵,这是当年原身回答烟雨先生“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问题的答案。
黎青颜脑海里刚刚划过这个念头,耳边却听见白景书接着道。
“三月了,我带你去扬州看看吧。”
她猛地回头,却见白景书已然走远,人和马都被朝阳镀了一层光泽,仿佛是去迎接新生一般。
黎青颜微微眯了眯眼,过了一会,转身离去。
一旁的季斐一愣,喊了一声黎青颜道。
“我们不是来同景书道别的吗?”
走在前头的黎青颜脚步未停,声音却传回在了季斐耳边。
“不必了。”
他已经同她道别了。
带着原身的份。
黎青颜走远,季斐一个大男人也没那么矫情,事实上,他早先就同白景书道过别了,这临到头,他还怕哭鼻子,所以,他也没唤住白景书,只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转身跟上了黎青颜的步伐。
而待两人走远后,慢悠悠牵马行走的白景书忽然回头。
看了一眼季斐追随黎青颜而去的背影,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手怀抱着空白的牌位,一手抚上另外一边腰侧的一物。
那动作比抱着牌位的手还要来得小心。
若是有人细看,一定觉得白景书现在的样子很奇怪。
一手抱着个牌位,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长萧,眼神还似有贪恋般盯着长萧,嘴里念叨着什么。
九节紫竹萧。
阿言最后一次送他的生辰礼。
白景书看着竹萧上,那棵带有梨花的梨树,同一片白雾交缠。
他嘴角轻轻地扬了扬。
梨树与白雾的交缠。
黎与白的交缠。
他的阿言,早已对他表露过心思。
只是……
白景书眼神空了一下,但又很快敛去,眉眼渐弯,手下意识握紧手里的九节紫竹萧。
这一回,他不会再放开了。
***
皇帝大婚,自然是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天下的轰动喜事。
不仅百姓围观,朝臣道贺,甚至周边小国也派了使臣道贺。
而最为奇特的是,这大燕新上任的皇后——
黎青颜。
在两人的成婚大典上,一袭雍容华贵的嫁衣,更是惊艳了观赏的众人。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到女装的黎青颜。
若说男装的黎青颜是盛京第一美男。
女装的黎青颜便是天下第一美人。
也只有拥有了健康身体的新帝,能同女装的黎青颜比肩。
别说,两人并排站在一起的画面,美好地根本不似凡人。
便是当场羽化登仙,恐怕这群观察的官员们也不会惊讶。
而当时为新帝皇后作画记录的画师,更是多达百人。
但也十分可惜,即使百人同时为新帝皇后作画,所出的成品,也没能捕捉两人神韵的百分之一。
所以,当时在现场的官员们,可真是值得了,看到了平生仅见的绝美画面。
据说好些当年观摩现场的官员,在解甲归田后,都拿这事同自己的孙子孙女们吹嘘。
你爷爷当年可是见过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当然,这是后话了。
现在——
本该是在洞房花烛夜的黎青颜和聂渊祈。
站在宫墙的城门楼阁上,吹着一阵阵冷风。
黎青颜瑟缩了下脖子,刚想同一旁爬了上来,就一直盯着城外热闹夜市的聂渊祈说点什么。
就见聂渊祈冷不丁忽地揽过黎青颜肩头。
男人温暖的身体瞬间包裹住了黎青颜,连带着黎青颜脸上都泛起一丝丝红意。
只是黎青颜脸上的红意,还未全然布满,耳边就听到聂渊祈的声音道。
“阿颜,这大燕的河山,我分你一半可好?”
黎青颜一滞,下意识快速摇头。
“阿骁,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同你在一起,又不是图谋你的江山。”
她可不是女帝,没那么大的野心,再说她也没什么治国天赋,最多就是会说叨说叨,当个“千秋书院”的掌院,她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聂渊祈听黎青颜着急的辩解,就知道她误会了。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身体也转了过来,面对着黎青颜,目光灼灼。
看得夜色下的黎青颜不自觉咬了咬下唇。
一颗心,咚咚咚跳着,似乎比外面打更的声音还要响。
而下一刻,漫天星河似乎只剩下了黎青颜的心跳声。
因为,聂渊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此刻的天与地,只唯独剩下两人的存在一般。
过了一息,聂渊祈低声浅笑,好看的眸子里揉进了比星河还耀眼的璀璨。
他道。
“纵现世难以实现男女平等。”
“可在你我之间——”
“我想许你一个平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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