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那天,从一碗汤圆,周显临知道了李基与音音一直都在通信,半个月过去了,心里始终不痛快,他想到自己坚持不懈写的那些书信,没有半点回应,便感到讽刺。
眼看县试开考在即,周显临在县试第一场进场的前一日,给音音写了最后一封信,他告诉自己,倘若等他考完五场,音音还没有回音,他便要亲自跑一趟江平去见见她。
今年的县试依旧在广陵下辖的嘉川县举行,嘉川县是江南地区的大县,也是科举进士的高产地。县试由当地的知县主持,考五场,每场一天。周显临虽是初次参加正规考试,入了周家的户籍之后,整个流程没有任何难度,从填写亲供到具结都非常顺利。今次与周显临同考互结的五位考生都出自广陵书院,只有为他具保的廪生来自嘉川县上别的私塾,却也是熟悉的面孔,是曾经到广陵书院旁听过的一名廪膳生,叫唐元升。
说起这唐元升,品学兼优,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家里历代务农,没有人读过书,家里就他一根独苗,从小跟着父母在田里干活,也不知他从哪里开了窍,突然某一天,开始偷跑去村口的学堂偷听夫子上课,学了几年,非但学会了“之乎者也”,而且还能自己写诗作赋,家中没有笔墨纸砚,就随地捡一根树枝或一块石头在泥沙或是泥地里练字,久而久之,才气外漏,被村里人口耳相传,传到夫子耳中,便说动他父母让他进私塾读书。
广陵人杰地灵,唐元升也算是嘉川县中数十年来罕见的一位神童,他十岁才被发掘,入学不到半年便已学贯《四书》,十二岁时应县试,获“县案首”,府试又获“案首”,次年参加院试,在甲辰年的岁试中被选为一等廪膳生,时年十三岁。可惜唐元升运道差了些,去年本该参加丙午科的乡试,只因生了一场大病错过了考期,便要再等三年。
周显临找到唐元升为他具保并非巧合,早在广陵书院时,他便对唐元升此人印象深刻,一直关注着,为的就是这一天。虽然他的身份已经不容置疑,照例还是需要一名廪生具保更加万无一失,名闻乡里的唐元升便是最佳的选择。
县试考试的场所位于嘉川县县衙东北角的试院内,考生必须经过搜检方能入场进考棚待考。黎明之前,由县官点名依次入场。
这日天色昏暗,周显临同别的考生一样,携带考篮排队站立在大院中等候点名入场。教官向考官一揖致敬,立于考官背后,做保的廪生此时在一声令下在院中集合,次第向考官一揖致敬,随后立于考官旁监视。
“广陵府嘉川县周隐——”周显临应点名,进入中厅大堂接卷。
发卷官查看他的面貌,高声唱道:“广陵府嘉川县廪生唐元升保——”
唐元升出列,向教官点头应声唱道:“廪生唐元升保——”
唱保过后,周显临按照试卷浮票上的座位号找到座位入座。从进场到答题,全程都气定神闲,不像旁的几名考生,有的初次参加,手忙脚乱,打翻了砚台,也有精神过于紧张晕倒在案上的,还有几名老生,须髯斑白,却依然要参加童生试中最基本的县试。
第一场是正场,试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周显临很快破题,按照规定的格式在红线横直道格的试卷上提笔作答,答题的试卷十数张,另有空白的草稿用纸,周显临凝神静气,先起了草稿,又一鼓作气,将近两个时辰便作答完毕。
考试规定当日交卷,但不能提前,他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等待其余考生完卷,眼看天色渐暗,尚有许多考生没有完成,考场不会供烛,视线越来越暗,不能再作答,便敲锣统一收卷,而后按照次序放排。
从龙门走出,考生们都松了一口气,周显临刚出门鹿鸣就迎了上来,主动为他提考篮。自从周祁随袁灵道长上山之后,鹿鸣无处可去,便到了他跟前做书童。起初当他是个小麻烦,却没想到他人虽小,办事倒挺利索,难怪当初周祁会看中他。
周显临留了鹿鸣在身边,到底是为了看管住他,以免他抖露周祁的秘密。
“我不是让你回客栈等着吗?”周显临把考篮交给鹿鸣的同时,皱起眉头,似有不满道。
今早鹿鸣陪周显临刚到考场门前,就被嘱托返回他们落脚的客栈,不是心疼他一个人在外面等候,而是希望他可以替他接收音音的书信。
周显临不知哪来的自信,始终认为音音会回信给他。
“正要回去,府中快马加鞭送信来,小人就等在这想亲自把信交给临少爷。”鹿鸣是个机灵的孩子,跟在谁身边就忠于谁,周显临吩咐的事一件不落,办得妥妥当当,出门前曾和守门的小厮交代过,一旦有来自江平的信件,务必快马加鞭送到县城。
“是江平来的吗?”周显临眼前一亮,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
鹿鸣乖巧点头,即刻放下考篮,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信函,双手交托于周显临。
周显临伸出手,又顿了下,手指轻轻颤动,许是期待了太久,当愿望达成时,竟像是一场梦,好不真实,他其实也有些害怕,若是什么不好的话,怕是要难受一阵的。
鹿鸣见他没了动静,歪着头困惑:“临少爷?”
周显临回过了神,接过来收进怀里,没有马上看。
反正等了那么久,再等一阵又有何妨。
*
一场试毕,需过数日才发案,若能录取,便可考第二场。在此之前,周显临笃笃定定回到了临时落脚的客栈收拾包袱准备回府。县城离省城一百六十里,赶了一夜的路,天大亮时才到家,周显临不急着回自己的院子,先上松鹤堂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随口问了几句,见他胸有成竹,心情愉悦,心里便也有了个底。
从老太太那儿出来后,他径直回自己的院落,红绡等人早早候在院门口,远远地见周显临来了,一个个屈膝相迎。
“少爷,先吃饭还是先沐浴?”红绡照例问他,只是今日她发现少爷心情似乎很好,该是考得不错,不由得也感到喜悦。
周显临一边朝书房方向去,一边摆手道:“这些都不急,我独自待个片刻,我若饿了再喊你。”
红绡只当他考完回来意犹未尽,想在书房内挥墨抒发胸臆,点头应是,转而让绿绫守在屋外,自己去厨房忙活,一有动静就叫人传晚饭。
周显临读书写字从来都是一个人,即便有丫鬟伺候起居饮食,却从未让她们红袖添香,研磨倒茶也是他亲力亲为。
可他今日把自己关在书房倒不是为了安静地读书写字,而是为了看一封信。
他等这封信等了数月,表面上平静无澜,内心早已欢欣雀跃。
活了那么大岁数,此刻俨然像个如获至宝的孩童,周显临翻箱倒柜找出拆信刀,切开封口,抽出薄薄一张信纸。那是一张普通的素笺,不像寻常闺中女子喜爱用花笺或熏了香的洒金纸,而那上头并未写着长篇大论,而就两个字:案首。
周显临愣住了,想他已是寡言少语之人,可每次写给她的书信没有半页,也有一页,等了许久,却只等来这两个字。那一瞬间,他是失望的。但也仅是一瞬,很快,他心中有了个所以然,豁然开朗似的扬起了嘴角。
虽是短短二字,却寄托了她的祝福和期望。她是希望他能够在县试之中获得第一名。
童子试是科考中第一阶段的考试,难度相对低一些,第一场的录取较宽,但凡文字通顺者即可录取。周显临才学深厚,虽是初次应试,却满怀信心,要想获“案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着这封简短的回信,周显临心中有多了一个念头,他转身便找了一张信纸提笔蘸墨,在信中写下他的愿望。
他是个贪心的人,既然她希望他能考取第一名,那么他也想得到相应的奖赏。
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早日娶她过门,他想将提亲的日子提前,想与她朝夕相对,渔舟唱晚。
写完之后,还没来得及装进信封便累得睡着了,赶了一夜的路,终究还是疲劳过甚。绿绫见屋里没了动静,连喊几声没回应,一着急就推了门进来,见他伏在案前沉睡,原是想回房拿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无意间看到他写给音音的信,于是驻足,双眸低垂,盯着看了一阵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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