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溪昏昏沉沉,细碎的火星在他眼前一蓬一蓬地炸开,脑袋被火烤着,身体倒像泡在冰水里。
他本能地想要去抓住些什么,不巧正是陆决的衣领。
挺括布料的触感有种安定情绪的效果,容溪手里抓着东西,遂安心下来。他往陆决怀里拱过去,冰冷的怀抱很舒服。
陆决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胸前的扣子开了几颗,容溪滚烫的脸颊贴着锁骨一路往下蹭,最后停在他心口处。小流浪猫把脸埋进他胸膛,呼吸炽热低弱,带来的刺激犹如利刃加身。
“……”
他难以忍受地去推容溪脑袋,触到肌肤时力道却放得很轻。容溪烧得难受,忍不住呜呜低鸣。
陆决挑了片比较干燥的草地坐下,背靠灰白色树干,一手覆在容溪额头上权做降温。晦暗的天色对陆决的视力没有影响,他仍然能清楚看见所有。
容溪的嘴唇开始干裂起皮,像两片脱水的花瓣。
陆决拇指悄然印上容溪下唇,以极缓慢的节奏摩挲着,裂开的薄皮在指尖有轻微的刺感。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强悍的生物。
他记得第一眼看到容溪的模样,根本就是一朵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现在这朵花快要枯萎了,跌落尘泥。
这就是跟着我的代价。陆决嗤笑。
人是很脆弱的物种。利器伤害、风吹雨打,甚至是忧郁的心情,都能轻易杀死他们。聪明人会知道规避一切可能的风险,让自己平安存活。从这点来看,容溪委实不怎么聪明。或许他内脏发育不全,只有个胆子也说不定。
除了小时候,陆决没有生过病。等到他成为怪物,就更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感觉。在他印象中这种小问题只需要打一针吊个水就能好了。
可这鬼地方又哪来吊瓶给容溪?
当然,他大可以什么都不做,看着容溪烧成傻子。
不过陆决从不做亏本买卖。他想了想,还有一种东西能拿来充数。
他的血。
但后果难以预料。
这只名叫容溪的生物太弱小,很可能耐受不住血液的效力。
毕竟,人和怪物是不一样的,不能用怪物的标准去要求人类。
容溪往下滑去,陆决托着他的后颈把他往上抱了点,另一只手不小心擦过他裤兜,碰到质地坚硬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枚镶嵌细碎宝石的徽章。
造型总觉得略有眼熟,如果他猜得对,容溪的徽章是可以打开的。陆决心里一动,拿了自己的救世者徽章,打开能量场,圈出一块屏蔽区。这样一来徽章里的东西展开时不会外放出能量波动,起到一个保险作用。
徽章上有加密锁,需要容溪本人确认,但很明显现在它的主人没这个多余的力气。陆决懒得费心去一层一层破解,他行事一向简单粗暴——直接强行用念力入侵。
他磅礴的念力灌输下去,徽章上的宝石开始闪烁细碎的光。
陆决把它往半空一抛,抱着容溪后退。
那枚精致小巧的徽章划出一道光流,奇迹般向四面八方延展重组,光点拖着细长尾巴旋转撞击,如同下了一场微型陨石雨。光点冷却后变黑,那些黑色的粒子极速组合,逐渐构成实物。
出现在陆决面前的,是一栋奇怪的小屋,造型颇为可爱,像朵矮胖的香菇。
陆决:“……”
什么玩意?他还以为是机甲。
香菇突然幽幽说起话来,有种独特的机械电子感,在幽暗森林中格外诡异。
“欢迎使用人工智能‘破晓’,请输入口令开启。”
陆决眉峰上扬:“什么破玩意还要口令?芝麻开门。”
太令人失望了,超时空机甲的技术用来做这种玩具似的东西?
香菇:“口令错误。”
陆决换了种说法:“你是想从破晓,变成破烂,对吗?”
破晓初次开启就遇到这种凶残的用户,心里委屈:“您好,我是个有尊严的人工智能。”
陆决懒得理它,单手按在墙上,那黑色的材料总给他古怪的熟稔感。他不管破晓的哇啦哇啦,精神触须一路伸展过去,把破晓的控制权抓在手里。
门开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房子”里的东西还真不少。
最醒目的,当然是机甲控制台。
陆决对这东西熟悉得很,没想到还真是机甲。他不怀好意道:“你真的是机甲不是玩具?”
破晓:“……”
陆决找到修复舱,把容溪放进去,盖上盖。设定好之后就可以放置在一旁不管了。
设施真的太熟悉了,不,几乎能说是和过去他用过的一模一样。
房子里有不少资源,衣物食品药物储备充足,连备用能源核都壕无人性放了足足五枚,寻常机甲配置顶天三枚。陆决带入自己的用量进行估算,也能用相当长的时间。
陆决嘲笑归嘲笑,对破晓却不轻视。
古地球上的机甲,只有救世者才有。人类还未来得及开启星际大航海时代,天外来客便率先拉下末日序幕。
由此救世者们不得不提早现世应战,挽救濒临毁灭的世界。
陆决一觉睡了几千年,沧海桑田都过了不知几轮。他不知道现在的科技发展水平,也不知道人类传承得怎么样。
应该是延续下来了,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些白痴——他指的是不包括自己的救世者——的牺牲?
陆决取下眼镜放在控制台上,飞快给自己做了个清洁。喷雾中他瘦削紧实的躯体若隐若现,犹如一尊隐藏在水雾中的白石像。
破晓记录下他的数据,好奇道:“您的外表是人类,但各项数据完全与人类或是任何一种有记载的生物都不符。请问,您是什么物种?”
“你猜。”陆决悠然说。
“请允许我保存您的数据作为研究参考。”破晓说,它是个热爱学习的人工智能。
陆决发现并没有他能穿的备用衣物,而换下来的制服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清洗烘干。他瞥一眼放着容溪的修复舱,大摇大摆走出去。
反正也没有人会来给他判定一个流氓罪。
屋子里有一个休息间,装饰还挺温馨。床上放着一只咖啡色的泰迪熊,一张卡片夹在它的手中间。
“亲爱的宝贝。”陆决念出上面笔迹端正有力的字。
“当你到了开启‘破晓’的地步,就说明到了回家的时候。快回来吧。”
落款是“永远爱你的爸爸”。
陆决盯着那寥寥数语片刻,嗤笑着把卡片扔在床上:“真是令人羡慕的亲情。”
人世间的温情虚幻而短暂,却总是有人为了追逐这点温暖舍生忘死。陆决不能理解,凡是他想不明白的问题,都必须抛之脑后。
床上还有一套非常一言难尽的连体睡衣,居然是一只恐龙。陆决捏着恐龙尾巴,心想容溪的爹还真有……童趣。
他想象了一下容溪穿着它,再抱着毛绒熊的样子,唇角浅浅翘起。
如果是一个大男人,不,哪怕是相貌稍微有些棱角的少年穿上这只恐龙,都会引爆旁人笑点。但容溪就是不一样,他似乎天生就很适合在陆决看来非常幼稚软弱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适合被精心宠爱。看得出来是个被捧在手心过的孩子。
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竟让他不顾一切地追上来。
陆决能够读取任何人的真实想法,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做出伪装。否则,容溪早就被他当场撕成一堆碎块了。
“您的衣服好了。”破晓发出提示音。
陆决三两下套好衣服,重新戴上眼镜,把眼底带着三分恶意的慑人光芒隐藏起来。
他唇边重新抹上从容温和的笑,走过去观察容溪。
容溪退烧了,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却没有醒,过度疲倦导致他陷入黑甜乡。
陆决打开盖,用一块大毛巾把他裹住抱出来。
他实在不是个行为温柔的人,容溪被他裹成一只茧,只露出脑袋,黑亮的头发与细白皮肤对比分外清晰。
陆决指腹贴上容溪额角,沿着他轮廓线柔软平和的脸庞一路极轻极轻地抚过。
流浪猫生得很好,是招人爱的模样。
“我可没有猫粮喂你。”陆决单手撑着头,躺在容溪旁边,回忆起逗猫的动作,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容溪的鼻尖。
容溪没有醒,陆决闭上眼睛,精神领域开始拓展。
无形的精神波动从香菇屋里发散出去,陆决“看”到了整片森林的真面目。比起人工智能,他更相信自己。
森林面积约上千公顷,按照植物种类划分为四块区域。他们这里是树,其他三块区域是花卉,几个园丁机器人在活动。
更远处……有一片恢弘的建筑群,漂浮在半空中,一道人工彩虹横跨上空,映照得金碧辉煌的建筑宛如梦幻。黑压压的机甲部队在不远处待命,散发出阴沉沉的威压。
这是宫殿群?
视域再向外延伸,陆决发现了那片废墟,工程机器人正在加紧修葺。他眼神一凝,这里就是他之前炸平的地方!
陆决明白他们在哪里了。
这是一片后花园。救世者徽章的空间转移,没有把他们扔太远。
***
诺恩躺在医疗舱里挺尸,洛加尔暴跳如雷,下令搜查整个皇都,一旦发现在街上乱走的原生种一律抓起来,无论地位高低。
不巧此时从边境传来人造人暴动的消息,这些家伙刺杀了掌管星系的总督,占领总督府邸,还把洛加尔的雕像砸得四分五裂,碎块扔进火山口。
皇帝阴沉着脸重重一拍桌子。对于藐视他威严的蝼蚁,必须处以极刑。他派遣一位上将前去平叛,想来想去这口气不发泄不行,于是改为亲征。
洛加尔离去之前,意外被希露达叫住。
“我听说了发生的事。”
希露达口气很淡,洛加尔却有种他在指责自己的感觉。
“我的孩子出事了,我很难过。”他说,形状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转瞬即逝的难过。
如果希露达表示出强烈悲愤,那么他绝对在撒谎。他的同情心是极其难得的,尤其是对待诺恩。洛加尔知道诺恩其实很努力在修复母子关系,希露达总是不冷不热。
现在他竟然表现出了一丁点儿的悲伤,难道是诺恩的付出有效了?希露达在慢慢接受他了?
洛加尔紧紧抿起嘴唇,一线希望在心里生长。既然他能接受诺恩,是不是说明有一天他也能接受自己?
希露达忽然一根手指压在洛加尔唇上,但他戴了丝绒手套,洛加尔只能感受到布料的触感。
帝国最高贵的“双性”对他展露出可以把灵魂吸去的美艳笑容:“你要小心呢。”
洛加尔脑中霎时空白一片。突如其来的甜蜜险些让他思维模糊。希露达却吝啬地不再说话,转身走了,细长的宝石鞋跟在地面上敲出回响。
他看不到希露达眼底的恨与恶,仿佛毒蛇锋利的獠牙。
***
希露达离去后许久,洛加尔还在原地若有所思。副官低声提醒:“陛下,大祭司到了。”
洛加尔回过神:“嗯。”
他走进议事厅,看到老态龙钟的大祭司坐在椅子上,身边有一个年轻人,是大祭司的亲孙子诺利安,也是继任者。他手按在心口,向皇帝行礼。
副官打开一份机密文件,放在皇帝面前。洛加尔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敲击桌面,说:“这份情报,想必大祭司已经看过了。”
大祭司眼皮动了动,诺利安替他开口:“是的,陛下。这一轮的‘切断’仪式,我们保证会严加防范,不让叛军有半点机会。”
洛加尔没有回应他,十指交叉,往椅背上一靠,自语道:“洛萨,我的好弟弟……你终于按捺不住了吗。”
年轻人和副官都没敢插话。
洛萨和兰迦——两个禁忌的名字。区别在于,前者还活在世上某个角落,后者则已经死透了。
“兰迦皇兄已经去侍奉父皇了。”洛加尔低声说,“你也一起吧。”
他语气平淡寻常,副官和诺利安却大气也不敢喘。
洛加尔抬起手掌,副官会意,恭恭敬敬奉上一只黄金匣子。
“你们可以退下了。”皇帝说。
他独自留在空荡荡的议事厅中,微微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洛加尔打开了那个
匣子。
里面并没有什么珍宝,只有一张皱巴巴不起眼的纸,似乎是被大力揉皱后又捡起来整平的。纸面上属于皇后希露达的玫瑰纹章已经变形了,残留着很浅淡的香气——希露达最喜欢的香料。
上面字迹凌乱,看得出写字的人动作慌张匆忙。内容,是洛加尔详细的行程——皇帝将亲自前往边境镇压人造人叛乱。落款——“希露达·容。”
无论洛萨怎么怀疑,这就是希露达的亲笔信。
只因为有这样一个落款,洛萨一定会打消所有的怀疑。
洛加尔盯着落款上的名字,手指不知不觉用力按住桌面,坚硬的实木议事桌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指印。
希露达·容。
名字后的姓氏,并不属于皇帝。
是……那个人的。
出身底层的希露达原本是没有资格拥有姓氏的。虽然现在对外公布的所有讯息中,皇后的名字都冠上了皇帝的姓,但洛加尔本人却相当清楚,希露达宁可舍弃姓氏,也不想要进入皇族谱系。
可你的丈夫是我,不是他。洛加尔畅快又恶毒地想。
他看着这个自己亲手伪造的落款,只觉得刺眼无比,多看一眼都要扼制不住内心的黑暗想法,于是啪地阖上匣子。
洛加尔走到窗边,看着镶嵌在天幕上的双子星,手指轻轻抚摸着彩绘玻璃。
他忽然记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和兄弟是什么模样了。
在遥远的从前,他也曾体验过亲情。但这种体验太短暂,像清晨的雾气那样,太阳一出来就会顷刻间消散。
皇室并不存在亲情和爱情这种东西,至少洛加尔不相信。对星族来说,弱肉强食就是法则,征服和侵占生来便铭刻在骨髓之中,他们不会沉醉在这种软弱的情感里,歌颂爱情的通常都会被嘲讽为傻子。
他不需要希露达的爱情。他要的是这个人,要的是这个人在他身边永远无法离开。
“我只有你了,希露达。”洛加尔低声道。“为了你……我亲手杀死了父皇和皇兄。”
这份罪是他的,当然也是希露达的。就算下地狱,他也会先去亲手扼死希露达。
洛加尔额头抵着玻璃,发出低哑的笑声,面容扭曲。
***
“皇后陛下,洛加尔的星舰已经离开克洛诺斯了。”
希露达坐在梳妆台前,一名原生种侍女脚步轻盈地走到他身边,小声在他耳边禀告。她是前几年被送来的,本来要被拿去做成原料,是希露达伸出援手。
“按计划行事,注意安全。”希露达同样小声说。
“是!”
侍女走后,希露达取下束发的后冠,把它拿在手里端详。
分量不轻,纯金锻造的花蔓交缠在一起,顶级宝石雕琢成细小的飞鸟、精灵、蝴蝶,在花丛间上下翻飞,栩栩如生。这样的首饰他还有很多,比这个更奢华的也不少。
每一天他的衣食住行都会被详细登记起来,一旦不符合规定,洛加尔就会来找他麻烦。那个疯子要全方位掌控他的生活,连琐事也不放过。
希露达开始换衣服,并化妆。
他动作很熟练,有条不紊。对他来说化妆是没什么的,他本身也不反感穿女装。希露达认为自己天生拥有两性的特征,就应当把不同风格的风采发挥到极致。他既是男子,也是女子。可以英挺俊朗,也能妩媚温柔。
从少年到成年,他都不是一个个性内敛的人。希露达本可以肆意张扬地过着炫目的人生,如果不是洛加尔毁灭了他。
容溪的到来给他艰难的日子点亮一束光,透过这个小家伙,他可以怀念某个人。
现在容溪不见了,生死不知。
希露达坚信他还活着,在救世者身旁。传说毕竟失真,漫长的岁月里会产生偏差,他却不去想万一救世者也抵不过星族怎么办。
盲目的勇气。
希露达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转眼收敛。
他从装着上千只口红的黄金匣子里挑出最接近血色的那一只,缓慢地,仔细地涂在自己唇上。
最后镜子里出现的人,雪肤红唇,像传说中的女巫一样邪恶而美艳。
裙子是红色,嘴唇是红色,一颦一笑间像朵黑夜里浸透酒精的花,逐层盛放后在浓烈香气中糜烂。
并不庄重的穿着,去探望病人是极为失礼的。
希露达展开扇子遮住脸,离开寝宫时顺手从花瓶里取了一支血红的“冥府之火”。它的祖先是古地球传说中,盛开在亡者国度的彼岸花。现在这种花卉经过改良,保存基本花型,花期更长,香气袭人,用于观赏和制作香水。
“真希望你们盛开在洛加尔的墓碑前啊。”希露达捻着花,一路摇着扇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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