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木偶(二)

小说:怪物与我[星际] 作者:宴琪
    “您的步伐太大了,请往回收0.8毫米。”

    一把标尺抵在容溪鞋头,他只好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一丁点,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差别在哪。

    “很好,请继续保持这样的仪态。”不苟言笑的外星女人脸色终于有所缓和,给容溪的表现打了个“完美”。

    她弯下腰:“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还请殿下不要懈怠。”指挥侍从们准备容溪的晚礼服。

    容溪暗中松了口气,紧绷的身躯等她走远才敢放松下来。他陷进沙发里,两手交叉抵住额头,酸痛的双腿难以抑制地轻微颤抖。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到头呢?

    那天和诺恩大吵一架后容溪尝到了惨痛的教训,诺恩说到做到,干脆利落地处死行宫里所有的人造人侍从,派了个据说是调.教过三任皇后的元老级礼仪官过来——就是那个面孔像石头一样冷硬的老女人。

    她首先开始训练容溪的仪态,举手投足都要优雅高贵,却又不能太英气利落。她教导容溪怎样展现迷人的姿态才能俘获旁人的心,每一个动作都是设计好的,精确到毫米。

    稍微有一点不合标准,容溪就会遭受惩罚,带刺的藤条狠狠打在手心,非常痛,甚至能打得皮开肉绽。由一个力气很大的星族侍卫施行,礼仪官则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批判他。

    当然这也是诺恩许可的,每天他都会验收成果,如果容溪的评级没有达到完美,行宫里的人造人侍从就会集体被鞭打——在容溪苦苦哀求下他才大发慈悲地收回命令,不再处死那些人造人。

    容溪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这些外星人,除了第一天之外往后他都没有犯错。高强度的训练极耗精力,容溪本身体质又不是很结实茁壮,再加上诺恩严格控制他的食物供应,导致容溪每天都在饿肚子中度过。

    精神高度紧张加上吃不饱饭,这对处于生长期的容溪来说实在太煎熬。他很累很累,只有夜间熄灯后抱着机甲模型,才能获得短暂的休息。

    它冷硬的外壳似乎有奇特的魔力,抚平他疼痛跳动的神经。

    容溪在黑暗中起身,悄悄下床。他没有穿鞋子,光着脚打开自己从地球带来的私人物品箱,里面有一盏造型精致的小灯。它的外形像一簇蒲公英,灯泡做成绒球状。

    他不知道这些外星人会不会变态到连他睡觉也要监控,不敢掉以轻心,伸手拧灯泡开关,灯泡一闪一闪,似乎出了故障。容溪佯作苦恼地挠挠头,鼓着脸悻悻然把它放回去。收回手时,他掌心里多了一根极细的“针”。

    这不是普通的针,它是一枚超精度干扰器。他爸给他打包的行李中,可是有不少“好东西”的。

    容溪卷着被子打了个滚,片刻后进入梦乡,手随意搭在床沿,手心朝内。他似乎睡得不是很好,手指在轻轻颤抖,碰到了柜子上的便捷服务按钮。

    黑暗中细微的火花一闪,房中的机器程序被悄悄篡改了,四层加密防护落下,为容溪隔离出一个真正的私人空间。

    容溪从床上坐起来,手里拿着机甲模型,心脏砰砰直跳。他的手指摸索到模型背面的按钮,指尖小幅度地颤抖着。

    要是按下去的话……要是被诺恩发现的话……

    那不敢想象的后果令容溪畏惧,可他又无法遏制自己的心绪。自从来到皇都,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来自身心的双重折磨,这些重压使得容溪精神几近崩溃,倘若再无法纾解,他觉得自己会发疯。

    让我看你一眼……就一眼。

    容溪像个饮鸩止渴的瘾君子,牙一咬心一横,手指用力按下按钮。

    机甲心口处亮起,无数光点从它胸前散射出来,在封闭的幽暗房间中旋转组合出一个人形。

    容溪屏住呼吸,看着这个虚幻的影子从下往上一寸寸展开。

    “我是陆决。”男人轻笑着开口。

    听过成百上千次的低沉嗓音响起时,容溪眼泪啪嗒滴落在机甲模型的外壳上。他咬住手背,这段时间所受的委屈和苦楚铺天盖地涌上来,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在破军残骸中发现一个储存记忆的小装置,除去记录影像之外没有什么用处,外表也不起眼。容溪将它小心收藏起来,连父亲也不知道。这是独属于容溪的秘密,吝于于任何人分享。

    容溪真的很想很想扑过去抱住陆决,跟他说一说那些难以诉诸于口的隐秘心事。很多话他不便跟父亲说,他也没有朋友——身为总督的儿子,一个血统纯度极高的原生种,容溪一出生就被剥夺了自由,他讨厌星族,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和地位低下的人造人平民结交。

    从第一次见到陆决的幻影到现在,约莫十多年了。这些年,容溪对着这个幻影吐露过多少心事,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无论好的坏的,快乐的悲伤的,容溪成长中的每一件事,他都会和他分享——哪怕这仅仅只是一个幻影。

    容溪揉着红红的眼睛,睡衣纹饰华丽的袖口被泪水沾湿一大片。

    眼前的幻影除了无法触摸之外,看上去和真人几乎没有差别。破军和它的主人战斗至最后一刻,它耗尽最后的能源保护了他,记录下陆决的遗言——但容溪一直都觉得,这不像是遗言,更像是一封没有收件人的情书。

    他抱着布偶蜷缩在床上,仰起苍白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幻影,视线近乎贪婪。

    陆决的幻影,正是他生前最后的影像。他身上的制服在鏖战中破损,衣襟大敞,露出劲瘦紧实的胸腹,上面血迹斑斑。但即便这样,陆决看上去也丝毫不显得狼狈,依然保持着从容优雅的风度。

    他用手理了理散乱的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副眼镜戴好。战场记录中的阴郁和凶戾荡然无存,容溪所见到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陆决——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陆决。

    “我是陆决。”他目光微微上抬,视线没有确切的落点,嗓音温柔中带着放松,犹如一个跋涉千山万水,终于见到目的地,即将可以休息的旅人。

    “我快要死了。”他说,嘴角浅浅勾起来一点,“这一次,可不是开玩笑呢。”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陆决慢慢拉好衣襟,“那么,从来说不出口的那些话,现在可以全部说出来了。”

    容溪怔怔地看着他,陆决垂下眼睫,嘴角明明上翘却毫无笑意,容溪只看得到他的怅惘和无奈。

    无法消解的悲哀和疲惫跨越八千年光阴,将容溪侵染。

    “我这一生,就是一幕怪诞荒唐的戏剧……”陆决轻声说,“如今终于要落幕了。”

    “我真的,很高兴。”他笑笑,眼镜上雾蒙蒙的。

    “我有一个愿望。”

    “我想要……被人所深爱。”

    他缓缓诉说着那些藏在心底最角落的眷恋和遗憾,容溪安静听着这穿透时空的悱恻心绪,脸颊湿润。

    我可以满足你的心愿。容溪想。我真的可以。

    如果我能握住你的手,我不会放开你的。我不会放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

    如果……如果。

    “我生君未生……”陆决轻轻念出一句古地球时代的诗歌,“君生我已老。”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我这辈子,看来是没有遇见你的运气。”陆决的幻影越来越淡,他微笑着并拢两根手指,轻按在自己唇上,再慢慢递出去,似乎要与什么人指尖相触一样。

    “如果真有来世,你来早一些,到我面前来,可以吗?”

    “晚安,我素未谋面的宝贝。”

    容溪抬起手,指尖堪堪触摸到陆决幻象的刹那,他身形灰飞烟灭,散落成无数光点。

    幻象终究是幻象,无论他再怎样追寻也无可挽回。八千年太久太久,久到世界面目全非。

    容溪跪倒在地,密封的卧室里盘旋着压抑的呜咽。

    为什么要让他爱上一个千年之前的幻影呢?

    拂晓之时,容溪从地毯上挣扎起身,把卧室的一切恢复原样。他洗干净满是泪痕的脸,从箱子里取出一支刺激精神的药剂,毫不犹豫注射进去。

    那个人只能永永远远藏在心里,绝对不允许让任何人知晓。

    礼仪官来到容溪的房间服侍他起床,发现容溪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眼神却非常明亮,甚至于有些慑人的感觉。

    ***

    来这里短短十几天,容溪就消瘦不少。

    “今天还好吗?”诺恩的影像在空中浮现,他坐在旗舰中央指挥室的华丽座椅上。

    容溪轻声细语:“是的。”他实在没有力气大声说话。

    诺恩听得出他很疲倦,温柔说:“要学会适应我。未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知道吗?”

    容溪眼眸里仿佛含着水:“嗯……殿下,晚安。”

    他驯服的模样好似一只森林里的小鹿,无辜又柔软,令诺恩心情愉悦:“晚安。做个好梦。”

    容溪乖巧地垂着头,暗中白眼快要翻到天上。睡前看见诺恩这张脸,怕是要鬼压床。

    沐浴时容溪独自对着镜子狠狠擦掉脸上精心修饰的妆容,用力把毛巾摔在地上。他伸手一抹镜面上的蒸汽,镜子里苍白倦怠的脸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快要……撑不下去了。

    余生那么长、那么长的时光,难到真的就只能像个会呼吸的木偶一样活下去吗?

    那太可怕了……

    容溪有一种预感,自己早晚会发疯。他不想发疯,他都还没成年,什么都没有体验过,白白死去太不值得。何况他不是单独的一个,诺恩在他身上绑着几十条生命。这枷锁太沉,沉到容溪背负不起。

    不,他已经背上了,锁链勒紧喉咙,阻断空气。

    诺恩说,人造人不算人,只是工具。工具不趁手,扔了再制造即可。

    他只剩一条路可走,臣服。像个渐渐坠入深海的人,无力又绝望。

    容溪越发眷恋陆决,冀望着从这八千年前的幻影身上汲取一点活下去的力量。

    ***

    诺恩看了一眼容溪的照片,他坐在花园里,捧着玫瑰花束,没有笑容,像个麻木的娃娃。瘦了,也更惹人怜爱,脆弱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散落。

    所有的事情都很符合他的设想。

    严苛的训导很有必要,要让容溪明白谁才是他的主宰。

    希露达信誓旦旦要保护容溪,可他自身都难保。洛加尔把他囚禁在寝宫里,不许他离开半步。

    很快就能品尝到甜美的果实了。诺恩想象容溪怯怯依赖过来的模样,眼里的愉悦就藏不住。他要让自己的母亲认清事实,那就是他什么也保护不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去研究基地。”诺恩对副官道。

    他要去看看……那从北冰洋里捞上来的“奇迹”。

    “父皇。”

    洛加尔回头,遥遥对诺恩颔首。

    帝国至高无上的君主,他正值盛年,远比诺恩成熟冷酷,那种被时光淬炼过的威严令人颤栗。他站在悬空通道上,身边有个佝偻的老头——大祭司。

    据说他有一种奇怪的能力,预知未来。诺恩总觉得这老头很奇怪,不过他确实为星族做出很大贡献。因为他的谏言,星族才找到化解猝死的方法,从此所向披靡。

    “‘他’的力量太惊人了……”大祭司抬起头,浮动的蓝光映照在他的老脸上,将沟沟壑壑照的分明。他的权杖顿在地上,赞叹道:“八千年的岁月啊……‘他’居然还活着,并且持续向外发散着能量……说是神也不为过了。”

    圆柱里竟然还能检测到心跳和脉搏,很微弱,但平稳又清晰。

    一小时内转化的能量,足足能够支撑一支中型舰队一星期的能源供应!

    “是的。朕同意。”洛加尔说。

    他命人建立起六座能源中转装置,日夜不断地转化着圆柱中的能量。这么多天了,这些能量完全没有衰竭的迹象!

    “它的分析报告呢?”洛加尔问身边的侍卫长。侍卫长双手呈奉上一叠文件。洛加尔随手翻了翻,皱起眉头。

    一部分学者们认为,现在不能贸然打开它,风险太大。要是破坏了这根圆柱,里面的……可能会瞬间死亡。也有可能引发能量崩溃,造成爆炸。

    还有,要是里面的“居民”复苏过来,谁负责?

    另一部分则认为可以准备唤醒工作进行彻底研究,帝国不缺那点能量,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里面奇异的生命。

    洛加尔把两边的提议都否决了。

    “告诉他们,在不惊动里面那东西的前提下,想办法取出身体组织。”只要一点点就够。

    洛加尔瞥了眼侍卫长:“朕相信他们的能力。”

    他不是不想彻底研究这里面的东西……可他保守着可怕的秘密。

    “他”关乎整个星族的命运。八千年前星族的先祖做过什么,洛加尔再清楚不过。因此对待“他”,必须慎之又慎,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他拍拍儿子的肩膀:“诺恩,来跟父皇一起看看这个‘奇迹’……”

    “……或者说,‘灾难’吧。”

    激光钻头在圆柱外壳上极为小心精确地打出一个针尖大的小孔,细长的探针伸进去,针尾连接着微导管。

    大祭司屏息看着图像,探针移动到“他”的眉心。枯瘦的手藏在衣袍中,筛糠一样抖动,他突然想大声喊快停下,可已经来不及了。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他”霍然睁开眼睛。

    “呵……”

    整个研究所,在场的不在场的人,全都听到了那声极低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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