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死没有?病死了恰好一起出殡,陪我哥下黄泉!”
一字一句,如冰如碴,溅落到地,冷硬至骨,让人骨髓里头都疼的慌。
罗氏表情一僵,跟着反应过来,当即以更大的声音驳斥回去:“秦五,你再敢乱说,我撕烂你的嘴!”
秦野勾起薄唇,又冷又薄凉:“你不把人交出来,是要我去捉么?”
罗氏心头发颤,然仗着自个辈分在那,遂对老夫人顾氏哭诉:“阿家,你看到了,秦五这个白眼狼就是这样威胁我的,我是不敢让敏学过来,万一路途上有个什么闪失,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孙孙,那也是阿家你的末孙啊。”
罗氏想干什么,老夫人顾氏心里门清。
她看了眼秦野,又觉得罗氏的话不无道理。
在秦野身上,年纪这个词就没有框限,且他这样混不吝,性子乖戾暴躁,时常将那匕首带身上,谁都吃不准他下一刻到底想干什么。
但,秦昭出殡又是大事。
一时间,顾氏竟是拿不定主意。
三房秦勉玦面色不虞地站出来道:“大嫂,昭儿上路轮回一事耽搁不得,况送灵抱牌也是件积攒阴德的大好事,兴许让敏学抱一抱,回来病痛就好了。”
罗氏斜了秦勉玦一眼,阴阳怪气的道:“三弟,不是我不肯,是敏学真的下不来床,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见风不能见风,我总不能不顾我小孙孙吧?那可是我的命O根O子。”
秦勉玦一噎:“这……”
罗氏嘲讽地看着秦野,继续说:“我可是听说,昨晚上回魂夜死人睁眼,这可是大凶之兆,如今那棺材里头是何情形谁晓得?”
这话一落,不知昨晚变故的其他人当即吃了一惊。
那八个抬棺的大汉犹豫起来,接着有一人对阴阳师道:“先生,这死人睁眼的棺木,我们可不敢再抬,不然带了晦气回去连累家人怎么办?”
说着,本是已经抬起的棺木,居然嘭的一声又放下了。
阴阳师大惊:“不可放不可放,起龙了不到墓坑前不可放棺。”
然,人性本私,八名大汉只顾自个,利利索索地放下棺木,抽了龙木不准备接手了。
秦野龇牙裂目,他自然也知道起了的棺是不能下地的,不然龙棺挨地,死者将不能再入轮回。
他冲过去扒着棺木,似乎想用自己的力量将棺木抬起来。
可那棺木极重,而且死了几日的尸身也是极重的,不见八名大汉抬着都吃力,哪里是一个人就能抬的起来的。
“抬!给我抬起来!”他朝那八名大汉怒吼,双目赤红,鬓角青筋鼓起,扭曲又狰狞。
阴阳师也在旁劝说:“赶紧抬起来,死人已经合眼瞑目了,没那大凶之说,你们赶紧抬,抬了给双倍银钱。”
八人面面相觑,犹豫起来。
“抬啊!你们抬不抬?”犹如嗜血恶狼,秦野捏紧匕首抓着个大汉,使了巧劲将人绊倒,然后骑坐上去,匕首抵上脖子,“抬不抬?”
那大汉脸色大变:“你要干什么?你干什么?”
秦野面目张狂,凤眸魔癫,一发病就不是个人的模样:“不抬就给我去死!”
“快拖开他,快!”其他大汉冲的上来,七手八脚将秦野架起来扔一边。
末了,对阴阳师道:“这桩买卖,再多的银子我们都不接了,先生另请高就。”
话毕,八人拿上自个的龙木和绳索纷纷离开。
阴阳师挽留不下,急的跳脚。
他做法事几十年,还从没遇上过这样不顺的白事。
眼见抬棺的人走个干净,阴阳师愁的也想撂手不管,可出殡在即,不将死者安抚好了,他也忌讳。
于是,阴阳师捻起一撮纸钱点燃,嘴里念念有词。
秦野从地上爬起来,他似乎冷静了。
然而只有姜媃才晓得,秦大佬这不是冷静,而是发病的更厉害了,就跟黎明前的黑暗一样,正是最黑的时候。
罗氏很是幸灾乐祸,心头自是得意。
在旁不嫌事大的火上浇油:“看看,我就说死人睁眼大凶,这出殡还没出门呢,抬棺的人就走了。”
“要我说啊,还出什么殡啊,直接丢出去得了,省的出更大的事。”罗氏一径作死,半点也不顾及。
她似乎从没想过,秦家丢脸了,她同样脸上无光,别人家都是将丑藏着捂着,唯有她是嚷的全城皆知。
连姜媃这等穿来没几天的人都晓得,秦昭出殡这番变故,约莫是要被人笑话了的,指不定别人还会在背后骂罗氏一句“傻批”。
从放棺到抬棺的人离开,不过也就是片刻的功夫。
老夫人罗氏也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腆着老脸问阴阳师:“先生,不然我们出三倍的银钱,再找找人?”
阴阳师叹息摇头:“刚才那几人是熟手,干活最是麻利,现在只有再重新找人,不过这时辰可就要耽误了。”
老夫人心一提:“耽误了会如何?”
阴阳师道:“我刚念了咒,安抚了亡灵,一时片刻没事,但还是不能耽搁太久,不然亡灵不进阴门不入轮回,可是要成凶煞恶灵的,到时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们府上。”
听闻这话,老夫人才后怕起来。
罗氏还在那头叽叽咕咕的说风凉话,老夫人顾氏心头一怒,手头翠竹拐杖啪的扔过去砸她身上。
“你这个刁妇,给我滚!”顾氏喘着粗气道。
拐杖并没有砸到罗氏,但也让罗氏吓了一跳,她悻悻闭嘴不说了。
老夫人又唤来长子秦桓之:“把你媳妇拎回去,莫丢人现眼。”
盖因罗氏娘家之故,秦桓之在罗氏面前竟是矮一头惧内的很。
他讪笑两下:“娘,我劝劝她,您莫气坏身子。”
老夫人眼一瞪,没好气的给了秦桓之一耳瓜子:“没出息的东西!”
秦昭出殡不能耽搁,老夫人遂吩咐:“老大,你多花些银子,再找人抬棺,至于敏学我不信罗氏的话,你抱……”
“你们干什么?动不得,动不得……”
顾氏的话还没说完,那头就响起阴阳师失态到尖利的嗓音。
两人寻迹看去,顿惊的眼皮猛跳,亡魂大冒。
“小五,你要干什么?快给我放下斧头!”顾氏嘶声竭力地喊起来。
老大秦桓之也是胆颤心惊,想过去阻拦,但碍于如斯发疯的秦野又不敢。
电光火石间,老夫人顾氏想起姜媃,连忙抓着秦桓之手问:“昭儿媳妇呢?快,昭儿媳妇能劝……”
话才到这,顾氏就在骚动的出殡队伍里清晰地听到一声软糯嗓音——
“小叔,我帮你!”
顾氏急急往前几步,一眼就看到秦野挥着斧头砰砰地砍在棺材盖子上,他身边还站着个纤细瘦弱的小姑娘在帮忙捡碎木块。
“完了,完了……”顾氏怒急攻心,差点一口气缓不上来。
姜媃也差点一口气缓不上来,说多了都是泪。
她原本在观望事态发展,可看到秦野回府摸了把斧头出来,她心提到嗓子眼,还没来得及搞明白怎么回事,那双脚不自觉就走到了他面前。
紧接着,她就见秦野一下一下砍着棺材盖子。
然后不经大脑的话,不由她控制的话就说出口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原身执念又在作祟,与其被逼着这样,她索性不管秦野想干什么都帮着就是了。
“嘭,嘭,嘭”黑漆棺材盖子不过片刻,就被砍落一角,封好的木钉弹跳出来,秦野转手就去撬另一边。
阴阳师欲哭无泪:“哎哟,真不能开棺,不能开啊!”
秦野阴沉沉地扫了一圈,周围的人根本不敢近前,兴许是顾忌被惊扰的死人,也可能是忌惮他。
他咧嘴红着眼睛,同恶鬼无异:“时辰到了,我背我哥下葬,谁敢拦我,我就砍死他!”
他说着这话,手上斧头一挥。
“咔咔”两声,棺材盖子断了。
满场噤声,死寂的针落可闻。
姜媃将破碎的木块捡出来丢到一边,死人的味道不好闻,她还毛骨悚然的,可却不得不干。
关键众人面前,她还不能把脸撇向一边露出半点嫌弃。
她绷着小脸,屏住呼吸,内心已经抓狂的跳脚,脸上也要装出面无表情满不在乎。
不过须臾,秦野就掀飞棺木盖子,他扒着棺材边缘往里看了会,眼底的癫狂稍稍有所收敛。
尔后,不知他从哪掏出一玄色薄披,小心翼翼地将秦昭尸体裹上,然后俯身将尸体抱出棺材。
“哎,作孽啊作孽啊……”阴阳师腿软地坐到地上,白着脸,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
人死后的尸体,其实比活着的时候还重,又僵硬发直,并不好抱。
故而秦野将秦昭抱出棺材后,双腿打了个抖,竟是噗的跪倒在地。
他死死揽着秦昭,再是狼狈再是受伤也不让尸体落地。
姜媃愣在那,死人被包裹着她看不到,倒也没那么害怕了。
但是,秦野……
她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情绪,身为孤儿,她经历过很多的生离,看过很多死别,可长久以来,她都不能产生共情,理解不了那种悲痛。
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缺失一些东西,是不健全的。
然而此刻,有一种钝疼清晰得从心房缓缓蔓延开来,随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最后又汇聚到心房,大脑就感觉到了,那种名为“心疼”的东西。
她不是心疼秦昭,而是心疼秦野。
虚岁十一的少年,身量还没开始长,显得单薄而削瘦。
他发散了,从肩滑落下来,遮挡了猩红的凤眸,他嘴唇还咬破了,抿涂着鲜血,阴鸷又乖张。
他一身还脏了,不晓得是血迹还是尘土,身上面颊都是,狼狈如泥泞里卑贱的被遗弃的狼崽子。
没有人要他,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会养他。
他试了好几次,试图背起秦昭,然而每次都失败。
他一次次地翻滚在地上,鸦发肩背沾上纸钱,十根手指头抠出鲜血来,亦不在乎。
天色缓缓发暗,不大一会,就有蒙蒙细雨落下来。
丝丝缕缕,连绵成片,落到衣裳上,落到发丝上,结成白密密的细砂糖,连带睫毛上都湿了。
终于,秦野抬眼了,他看着姜媃。
仇恨满溢的眸子,猩红渐渐退却,如潮水般回落,只余满地湿润。
那双鎏金琥珀色的凤眸里,缓缓升起一些软和和……委屈。
他没办法,他真的没办法了!
他背不动哥哥,他还没彻底长大,他背不动他!
从来对人都是獠牙相对的狼崽子,头一回在姜媃面前收了獠牙,委委屈屈的将软软白肚皮露了出来,再小声呜咽。
“嫂嫂,”狼崽子伸出毛爪子试探的、轻轻的碰了碰她手背,太过委屈,甚至凤眸都泛起水光,“嫂嫂……”
姜媃叹息一声,抬手抓住了他指尖,冰凉刺骨,她这会倒没有放开。
本是孤傲绝世的王者,会当凌绝顶,站尸骨血海之上睥睨天下,但是这会,却跟她一人露出软弱,成为她的狼崽子,这要姜媃如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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