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银杏, 才堪堪抽出嫩叶。
小片小片的扇形叶子, 翠嫩嫩的,窸窸窣窣挂在枝头, 被风一吹, 就哗啦作响。
两刻钟后,姜媃从庵堂后院出来。
银杏树下,浑身上下都如发光体的慕清瑶,正弯着眸子在笑。
她面前封卿似乎说了什么话,惹的她笑声若银铃, 叠叠串串, 莺莺动听。
秦野一身雪青色袍裾,他嘴里含着片银杏叶,双手环胸单腿屈着, 半靠着银杏树。
听闻动静, 率先转头看过来。
姜媃不自觉掐了下手心, 想起秦沁的话, 胸腔之中倏然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疼,不剧烈可缠缠绵绵的,像蛛丝一样缠着心脏。
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弥漫起点点水色。
姜媃径直朝起野走去, 她扬起笑脸,娇软如暖阳:“小叔, 我们回去吧。”
秦野不疑有她, 点了点头, 也不等封卿和慕清瑶,直接宽袖一甩。
宽大的袖角在半空中扬起俊逸的轨迹,随后正正落到姜媃手腕上搭着,也不晓得秦野是无意还是故意的。
姜媃看他一眼,默默抓住了。
秦野抬脚,少年薄唇在光影斑驳下,无人知晓地勾起几不可察的隐约弧度。
四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回城。
一路上,姜媃特别有注意,慕清瑶似乎对秦野死心了,转而将心思花到封卿身上。
身为女装大佬,封卿只是喜欢女人的装扮,在性取向上,他还是正常的。
听着两人从美人聊到美人扇,又从美人扇说到制扇工艺,姜媃眼瞅着封卿脸上越来越浓郁的欣赏之色。
她心里嗤笑一声,抬脚轻踢了慕清瑶绣鞋:“仙葩阁的胡寐见过么?那是封卿未过门的媳妇儿。”
封卿笑容微敛,在慕清瑶看过来之时,道了句:“家中长辈定的,同我何干?”
这就有点渣了啊!
毕竟,姜媃是亲眼看过胡寐对封卿的维护,而封卿也从未拒绝过,甚至还默默享受着胡寐的付出。
这转头,就将两人关系撇的一干二净。
姜媃扭头拽着秦野,义正言辞的说:“身为顶天立地的君子,当断则断,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万不能拖拖拉拉,骑驴找马!”
秦野一脸莫名其妙:“你……我回去给你找个大夫?”
少年忧心极了,上回嫂嫂大晚上游魂似的到他房门口,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梦话。
还有分明是大晴天,她非得说天凉了。
今个还这样没头没脑的,秦野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他又犯病意识不清楚了,还是嫂嫂癔症严重了?
姜媃浑然不知秦野给她打了个癔症标签,她意有所指看了封卿一眼。
扬起下巴,哼道:“总归,小叔你记住我这话就对了!”
秦野依她,胡乱点头。
封卿见慕清瑶咬着红唇没说话了,心里顿时恼怒起来:“姜媃,我是你东家,你怎么说话的?”
姜媃鄙薄过去:“我就这么说话的,你不服气咬我啊?”
封卿气的脸色青青白白,这还当着慕清瑶的面呢,姜媃如此扫他颜面,实在叫人不痛快。
姜媃斜眼看慕清瑶,重重哼了声,头靠着秦野臂膀,闭眼休息了。
秦野寒气森森地扫过封卿,稍微坐低一点,让姜媃靠的更舒服一些。
一路回画舫,四人再没有说话。
封卿恼上了姜媃,连画舫都没上,直接去了楼里,督促制扇的匠人加紧赶工。
短短一晚上的功夫,有姜媃小相的美人扇就制了出来。
圆形的样式,以黄花梨木嵌的扇柄,柄末端坠着一拇指大小的玉坠儿。
那玉坠儿雕的是和扇面美人一模的,小巧又精致。
封卿下了大力气,请了雕工精湛的老师父亲自下刀。
就是那白玉,也是用的上品羊脂白玉,虽是不大,可也算价值不菲。
然后是配套的扇袋,浅淡的雪青色为底,顺滑的缎子,上面绣娘用美人扇面描花样,然后细细纹绣出来。
平整的针法,没有半点花哨,晃眼看去,竟是同扇面一般无二。
光是绣这扇袋,封卿硬是让楼里所有绣娘停了手头活计,专心赶工,如此才在美人扇制出来之时,同样完成。
这一套的物件摆姜媃面前之时,她啧啧惊叹了几声。
莫说她是扇面美人,就算只是普通百姓,可瞧着这每一样都极为精致的美人扇,也是会冲动地掏银子!
盖因多出了玉坠儿和扇套,姜媃这第一把美人扇的价那也是寻常美人扇的两三倍。
封卿完全不担心没人买,他甚至在考虑,要不然将这第一把极具收藏价值的美人扇放到赌卖场去赌卖。
初选会最后一日,繁花楼姜媃的美人扇一在湖心水台展出,当场就有看客立时砸银子想买!
姜媃以碾压性的成绩,顺利在初选会胜出。
几乎是一夜之间,姜媃和秦野的名字响彻整个青州城,便是三岁黄口小儿,也知道繁花楼的姜小美人,那是天生丽质的绝世美人。
而画师秦野,更是尽的其父秦峥真传,一手画技虽还显稚嫩,但天赋出众,实乃不可多得的书画天才。
很长一段时间里,青州城的秦野和明家明金瑜,并称书画双骄。
对这些,姜媃不放心上,一应有繁花楼帮着她营销,她只需要稳着人设不崩就成。
当天晚上,叔嫂两人就回了秦府。
封卿给了两人三天沐休,三天过后,姜媃就要开始紧锣密鼓的学习。
待到明年初春,才会和慕清瑶一块上府洲进行第二轮的美人复选会。
一位合的扇面美人,无论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舞,都是应当会的,最好是要博学多才,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为最好。
原身从前没进过学堂,说个不好听的,姜媃穿过来这么些时日,其实连毫笔都还不会使!
好端端的一个985重点大学准大学生,历来的学霸,硬是成了个文盲!
姜媃不能忍!
她鼓足了干劲,只等三天一过,就拿出当年挑灯夜战备高考的架势来学习。
相比打了鸡血的姜媃而言,秦野反应就要冷淡的多。
二房早年衰落,后来秦昭身子骨也不好,秦野其实也是没进过书院的,就是多年前,有大儒想收他做学生,他也没去。
但是架不住反派大佬的基础配置爆表!
秦峥从前的书房里藏书丰厚,各种类别的藏书都有涉及。
秦野硬是自学成才,将半数的藏书都给看完了,另外还没将画技落下,时常躲画室里头临摹他爹的画。
这些,旁人都不知晓,还当秦野胸腹无墨,是个不学无术的乖戾混混来着。
姜媃替那些人脸疼!
姜媃觉得自己不能落后秦野太多,她窝在床榻上,想了半天唤来流火:“给我找一本启蒙书,我现在就开始学!”
流火在秦峥书房里挑选半天,选了一本《三字经》。
姜媃肃着小脸,郑重其事翻开第一页。
然而,才没看几个字,她就被笔画复杂的繁体字给难住了。
她基本会认,但是要写……
一定会写的来缺胳膊少腿的!
祖国妈妈的简体字,我爱你!
姜媃瘫在床榻上,一脸生无可恋。
不多时,流火进来:“少夫人,鹤寿苑的老夫人顾氏让您过去一趟。”
姜媃转了转眼珠子:“现在?这个时辰?”
外头天色早暗了,约莫已是戌时。
流火点了点头:“大房大少爷也在那边。”
姜媃爬将起来,开始穿衣裳:“小叔呢?喊了小叔过去么?”
流火摇头:“没有,估计怕是不敢喊五少爷去的。”
毕竟,那等混不吝,还喜怒无常的性子,谁晓得会出个什么事。
姜媃冷嗤了声:“柿子捡软的捏,所以是觉得我好拿捏吗?”
流火三两下给姜媃绾了个单螺髻,并用素银簪固定:“少夫人,不然婢子去支会五少爷一声?”
“不用,让他多休息,”姜媃回绝,起身朝外走,“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这厢鹤寿苑福禄厅里,穿着驼底团花杭绸褙子的老夫人顾氏正正坐在主位罗汉榻上,她头戴宝蓝色万字福镶祖母绿的抹额,表情严肃,不好亲近。
下头左手方,坐着皱起眉头的嫡长孙秦笏。
秦笏往外头张望了下:“祖母,这么晚了,三弟妹会不会不来了?”
顾氏哼了声:“身为秦家孙媳儿,我开口了她不敢不来。”
秦笏叹息一声,表情愁苦:“祖母,孙儿找了好些时日,是真没找到父亲,孙儿听人说,那日有人在芦苇荡见到三弟妹和父亲在一块。”
顾氏握紧翠竹拐杖,鼻翼间的法令纹深刻起来。
秦桓之出了大牢后,就下落不明,顾氏这几日坐立难安,甚至梦见他浑身是血的模样。
她心里总有一种感觉,自己这唯一的儿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又是两刻钟后,顾氏等的心浮气躁,正欲差人去催催,乍然就听一声软糯娇声响起——
“天色太暗,也看不清路,不好意思来迟了。”
一袭藕荷色缠枝莲的春衫,下是水色的素纹裙裾的小姑娘抬脚进来。
她那一身打扮清雅素淡,遵着给秦昭守节的礼制,让顾氏想挑错使个下马威也挑不出毛病。
“哼,”顾氏冷哼,自打撕破脸皮,对姜媃就再没好脸色,“我等当不起,繁花楼的姜小美人!”
分明是秦家人,却成为了繁花楼的扇面美人,最为关键,姜媃还在初选会大放异彩。
整个人青州城的人都在笑话秦家,好好的珍珠不供着,美人和画师不紧着自己家,偏生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人,就没哪家是这样的!
姜媃并不在意,她自顾自坐下,抿了口茶水,懒洋洋的说:“有什么事就说,时辰很晚了我该睡觉了。”
顾氏让她这态度气的浑身发抖,拐杖指着姜媃,话都说不顺畅了。
秦笏坐不住,当即道:“三弟妹,我爹之前是做了一些错事,可是如今他都悔改了,你就放他归家吧,好歹咱们也是一家人不是?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凡事都好说,你说是不是?”
听闻这话,姜媃眸光瞬时就凉了。
她闲凉寡情的嗤笑一声:“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顾氏憋忍不住,重重跺了跺拐杖,声色厉下的道:“什么意思你还有不明白的?姜氏,你藏了我儿子还装模作样,你最好赶紧把人给我送回来,不然……”
“不然如何?”姜媃接口,抬眸刹那,黑色眼瞳纯然幽深,竟像是深不可测的无波古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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