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悦总觉得, 表兄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关于荀温的事。因为在大舅母王氏准备好的最后一日, 她们突然得知消息, 荀温被外派出临安了。
临走前, 荀温还着人给她传了一封信和一盒糕点, 表达了食言的歉意,希望来日师生再聚云云。
王氏一脸不可置信,“他不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临安么?”
“也许想通了罢。”阿悦说着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话, 她更倾向于是魏昭做了什么。
其实,能够暂缓对荀温的处置也好。
本来阿悦也觉得荀温是个隐患, 该杀。可那日魏昭对她说过那些话后, 她隐隐约约觉得, 许是他的某种暗示。
荀温该杀可杀,但并非必杀。
留着他, 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荀温一走, 王氏就是对他恨意再深也没有办法,她只是个寻常的深宫妇人, 并没有什么人脉手段。
阿悦有时陪着魏昭批阅奏折、望着他的侧颜时, 几度都有种想问他究竟知不知道荀温身份的冲动,但这种想法每次都在魏昭投来的温和目光中消散。
她慢慢意识到, 许多事,魏昭有其自己的解决方法,他想要的不仅是简单解决一件事, 还想要保护许多, 例如身边的人。
这是他独有的温柔。
渐渐的, 她也把荀温放到一边了,因为傅氏开始动作了。
傅文修被放出大牢后,几乎大部分人都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本来矛盾就可以说是魏昭有意先行挑起,就傅氏的行事作风来说,他们反击起来众人一点也不意外。
绥朝的江山还算不得稳固,魏蛟称帝仅三年而亡,一些偏远地区甚至都可能还不知道已经改朝换代,更别说临安城这些难缠的士族。
值得庆幸的是,和阿悦梦中不同,这回文夫人在,泰王、诚王、安王这三个叔叔也都在,并毫无疑问地将支持魏昭。
只要魏家人齐心,阿悦觉得,就不用担忧。
看着形势傅文修要走是迟早的事,由于阿悦最后一次见他时又说过“厌恶他”之类刺激他的话,担心他临走前会铤而走险做些什么,毕竟他不能用常理推断。
阿悦和魏昭商量后,干脆让她这一个月都住在了魏昭寝宫的偏殿,当然,对外依旧待在乐章宫。
魏昭派了和她身形年纪相似的人继续住在那儿,没出几日就得到消息,说是乐章宫近日有几个內侍宫婢不对劲,院落时常有些奇怪的标记之类。
得知此事,魏昭将其按了下来没让阿悦知晓,只不免疑惑,不知傅文修对小表妹到底有何执念。
从她五岁开始至今,似乎就一直没有放弃过。
如果用简单的癖好特殊来形容,也不恰当,毕竟仅仅是癖好问题也不至于会一直盯着一个人。
和阿悦曾经说过连续做了几年的“预兆梦”联系在一起,魏昭隐约感觉,并非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
傅氏几人要走,足以找千百个毫无破绽的理由。傅文琛走时魏昭不好强拦,但越往后,双方的火气都要摆到明面上了,也就无需再忌讳。
傅文修自有手段,最终被留下的,是其兄长傅文琛的发妻和女儿,再加上傅徳去岁出世的幼子,有分量的仅这三人而已。
泰王言辞激烈,意思是在开战时把这几人的尸首挂去城墙以示君威,魏昭却道:“一妻一女及两岁稚子罢了,傅徳等人离开临安时,就已经彻底放弃了这几人,他们已经不能再算傅家人。”
泰王怒道:“荒唐,这简直是妇人之仁!阿昭,我知你素来任善,但这种时候可不能如此孩子气,这可不像你在猎场放走一头鹿一只兔子那么简单!”
其余两王不言。
魏昭抬首,“三叔的意思是,定要杀了这三人?”
“对!”泰王十分坚决,他痛恨傅徳背信弃义,身为魏蛟结拜兄弟却第一个背叛绥朝,连带着也痛恨傅家的每一个人。
文夫人只是静静听着并不说话,她身边的阿悦忍不住道:“三舅舅,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和一个无知小儿,还是傅家的弃子。杀了他们不仅不能显威风,也不会叫傅家人动容,反而只会叫人觉得阿兄残暴不仁罢。”
她道:“放自然是不能放的,但关起来留着,日后兴许还有用呢?”
不妨她会插嘴,魏琏一时语顿,他倒不至于对这个外甥女生怒,只道:“阿悦还小,许多事都不懂,舅舅和你阿兄正商量正事呢,你去外边玩儿罢。”
阿悦只能乖乖坐下,在几个舅舅眼中,她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文夫人笑拍了拍她的手,继续无声静听。
泰王又坚持了几句,魏昭依然是那副好商量的态度看着他,最后却还是道:“这三人没必要杀,暂且先放着罢。”
一句定音。
魏昭才是皇帝,泰王就算再生气也没办法。
他气呼呼大步往外走时,阿悦小步追上,“三舅舅,三舅舅。”
“何事?”魏琏语气硬邦邦的,另外两位也随之好奇停下。
“我见几位舅舅都没用晚膳,让人备了三份刚出炉的栗子糕,回府路上可以用些先填填肚子。”让莲女慧奴把食盒奉上,阿悦道,“三舅舅不要生气,阿兄并非有意要驳您的意思,只是另有思量。”
魏琏一怔,脸色稍缓,“是阿昭让你来的?”
阿悦下意识要摇头,意识到什么,又飞快扭转了姿势,连连点头,“嗯嗯,是阿兄一早嘱咐我的。”
不止魏琏,魏柏、魏锦都忍不住笑了,“阿悦实在不会撒谎。”
阿悦脸色微红,不作辩解。
“到底是阿昭的小媳妇,这么早就会为他说话了。”四舅舅魏锦调侃,“还知道让你三舅舅不要记仇,他不记在阿昭身上,莫非要拿你出气么?”
“老四这说的什么话?”刚说完他就被魏琏瞪了眼,转而对阿悦笑了笑,“阿悦不用担心,三舅舅气性大忘性也大,今晚睡上一觉就不气了,你和阿昭都放心吧,一家人哪来隔夜仇。”
他道:“不管君臣、叔侄,意见不同、有些不合都是正常,阿悦别怕。”
能自然而然说出君臣二字,可见魏琏已经基本接受了侄儿为帝的事实,认了下来。
阿悦也顾不上害羞了,连忙拍了几句这位三舅舅的彩虹屁,最后分别时道:“几位舅舅别忘了吃栗子糕,很甜的。”
这话让几人一弯唇,齐齐目送着她跑回去。
见了她,文夫人放下茶盏,“我就说阿悦定待不住,帮你说好话去了。”
“啊?”阿悦还想装傻,眨眨眼,“什么说好话?我方才去净手而已。”
文夫人笑笑,“傻阿悦,你做什么不在阿嬷眼底下,还想瞒着谁?”
阿悦嘿嘿一笑,悄悄把手拢在了袖中。
她只是觉得几个舅舅各有性,尤其是泰王特别容易冲动,能够少些不快就少些。魏昭作为一国之君有些事不好做,但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毫不费力呀。
防范于未然,她不想看到梦中几人分崩离析的景象成真。
魏昭未作评价,而是温和道:“阿悦为几位舅舅准备了栗子糕,可有我的?”
“自然有呀。”阿悦又怎会漏掉他们的这份,当即着人送了进来。
软糯的栗子糕清香扑鼻,只消轻轻咬上一口便是极大的享受。但阿悦忘了一件事,她正处在换牙的年纪。
一口咬下去,听到嘎嘣的声音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带着丝丝奇怪又莫名熟悉的味道在嘴中蔓延开来。
她下意识舔了舔不对劲的下齿,发现那里居然空了一块,这才慢慢反应过来,是牙掉了。
“怎么了?”
见她捂着嘴,文夫人和魏昭都关心看来。
阿悦唔唔两声,捂着嘴就想起身离开,被魏昭拦住。
小表妹眼泪汪汪的似乎有痛意,再看她死活不肯松手的模样,魏昭意识到了什么,忍笑道:“是不是……牙掉了?”
阿悦拼命摇头,不住眨眼示意他自己没事,但魏昭已然识破。
“……给阿兄看看。”他温柔劝诱。
阿悦表示拒绝,女孩儿哪有不在意美丑的,她能够想象出掉牙的位置多丑,绝不会让别人尤其是表兄看见。
魏昭道:“阿悦刚才在吃糕点,我怕有什么不妥,只看一眼就好,可不可以?”
继续拒绝。
文夫人忍不住轻笑了声。
她难得这样坚持,魏昭也想到关键,咳了声,轻道:“那传太医来看看是否要上药,我……保证不看着,可好?”
“……呜呜呜呜呜。”阿悦含糊说着什么,身边人都一脸纳闷,唯有魏昭微笑颔首,“好,阿兄出去。”
说罢,竟真的好脾气地把自己的地方让给了阿悦。
芸娘都不由低声对文夫人道:“陛下真是宠爱翁主。”
“小事罢了。”文夫人倒不以为意。
许是见过了魏蛟对阿悦的疼爱,即便文夫人最初再沉静理智,如今也觉得这种举动实属寻常。
4-12岁是正常的换牙年纪,阿悦已经算比较晚的了,太医帮她检查一番,见她一脸委屈兼不可置信的表情也是忍了笑,“不是什么大事,今后主要少用甜食便是,若忍不住舔牙,便擦些臣制的药,保证能止住。”
莲女听得认真,阿悦越来越蔫。
她都几乎要忘了这些小时候会经历的事,想到以后还会掉门牙、说话可能还要漏风,变得丑兮兮的模样,阿悦就感觉有点崩溃。
重来一次当个小孩儿……当真不是那么美妙啊。
因着这一小插曲,阿悦彻底安静了下来,被太医擦过药后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肯说,唇抿得直直的。
文夫人安慰了几句都不见效,无奈,和再次进屋的魏昭对视一眼,示意自己也没法儿。
魏昭想到,最小的堂弟阿旭仅长阿悦一岁,也正是换牙的年纪,不过这两年已经换得差不多了。但当初小堂弟的模样和现在的阿悦比可是不遑多让,也是沉默无比,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看上去忧郁得很。
他与文夫人眼神交流了会儿,以回寝宫的名义带着阿悦一起离开,阿悦目前还住在他的偏殿未搬回去。
漫天星光下,宫婢內侍都离了一丈多远缀在后边儿,两人慢慢走了会儿,魏昭道:“还疼吗?”
“不疼。”
除了刚开始疼了些,现在就只剩下缺了一颗牙的空荡感。她几次忍不住想舔一舔,都被太医擦的药的苦味刺激得老老实实。
“阿兄以前换牙时,比阿悦要狼狈得多。”魏昭忽然说起往事,引得阿悦好奇,“怎么了?”
魏昭一哂,“那时正在练骑射,不慎撞了书,正好磕下两颗门牙。”
唔……阿悦努力想了想,还是无法在脑中描画出魏昭这样的人物缺了两颗门牙的模样。
“其实除去些许不习惯外,其他倒也没什么不同。”魏昭轻松道,“并不影响日常起居。”
他试图用正理来开解小表妹,“阿悦只要不时刻记着它,就更没什么了。”
“可是会很难看呀。”阿悦闷闷道,“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如果被许多人看见……”
这和心理年龄无关,只要稍微在意些形象,哪有能忽略这点的。
看来是怎么劝都不行了。魏昭心中叹道。
不过阿悦难得闹出小女儿脾气,这模样也只让他他觉得娇气得可爱,便温声道:“谁会看?谁又敢笑?若有人如此,阿悦告诉我,我帮你罚他。”
“……阿兄会看呀。”
魏昭一愣,原来是不想让他看见吗?
阿悦正鼓着腮,瞧也不瞧他。
“我倒是觉得,阿悦笑起来无论何种模样,都是最好看的。”
这话显然没能安慰到阿悦,依旧垂着脑袋。
思来想去,魏昭认真道:“那就这样,阿悦若想笑的时候,便扯一扯阿兄衣袖,我立刻抬首,绝不看阿悦,可好?”
……这是什么馊主意?阿悦不大相信地眨了眨眼。
总不能她一想笑就跑过去扯他罢,叫旁人看了多奇怪。
魏昭无法,轻叹一声,“阿悦总不能因此便再也不见我罢,再不然如此,日后我们二人相见,便用手帕遮住阿兄双眼?”
这就更奇怪了。
阿悦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笑时有一处嘶嘶漏着冷风,凉凉的、酸酸的。
她想到什么,立刻警惕地捂住嘴。
但魏昭已然如其所言,立刻抬起了头望向夜空,果然没看见这一幕。
他向来是个守诺的人。阿悦想着,慢慢放下了手,带着笑意轻轻道:“谢谢阿兄。”
她很清楚,这不过都是在希望她开心罢了。
魏昭轻应一声,唇角亦微微翘起,眸中湖水被晚风一拂,尽是点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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