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小说:帝心 作者:卯莲
    从出生那日起, 王氏就基本未受过什么正儿八经女性长辈的教导,她禀性怯懦, 又不聪慧, 先生嬷嬷纵然能教她琴棋书画和礼仪,但总无法交心。

    在家中时她不受宠爱, 嫁入魏家后又被魏珏护得极好。魏珏不曾纳妾, 后宅安宁,妯娌间不需太多交往,再加上常年有文夫人掌家, 王氏除了侍奉公婆,照顾夫君儿子,全然不似其他的出嫁妇人,需要操持诸多事宜。

    可以说二十年来, 除去长子身世和当初魏珏迎娶八公主这两件事,几乎没有事让她操心过,这也就造就了她二十年不曾增长过的心智。

    一旦魏珏不在了, 无人替她想好嘱咐好该如何做时, 她真正的性子便再也藏不住。

    愚蠢、胆小、自私、冲动……在面对赵婆子这件事上,她的劣根性暴露无遗。

    赵婆子的血溅了阿悦半张脸, 直到回到乐章宫, 那种腥热的味道依然久久不散。

    她让莲女点了沁心的百合香, 鼻间萦绕的却还是那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昏昏沉沉入睡, 她见到了久违的梦境, 无论色彩或感觉都异常熟悉。

    但在这之前, 阿悦从没有单独梦见过表兄魏昭。

    他身形清癯,穿着宽大的龙袍孤伶伶坐在龙椅上,就着灯火翻阅战报。

    无人解释,可阿悦就是知道,这是傅氏起兵叛上的第二个月,势态还说不上好差。

    空荡的大殿灯火摇曳,门被推开,狂风倏得吹进,顿时将高高堆起的奏折吹倒了大半。王氏满面愁容走了进来,撞见长子瞥来的目光时有一瞬的瑟缩,很快又挺起了背。

    阿悦看着她缓缓步上石阶,犹豫了足足有一刻钟,才终于道出来意。

    王氏并非来关心长子身体,也不关心战事,她是来说出一个秘密的。

    从她张合的口中,阿悦听到一个心神俱震的消息。王氏对面前的长子道,他并非魏家血脉,而是当初她遇见其父前被山匪所辱,而怀上的。

    王氏说,这件事已经被傅氏知道。傅氏使人与她传信,说这次起事全是因为得知魏昭身世,倘若魏昭主动退位,禅让给其弟魏显,他们就退兵认降。

    魏昭在王氏说完后愣了许久,他拿着朱笔,红色的汁液滴落到龙袍也没有半点反应,向来温和的面容再也露不出笑容。

    连烛火,像是也在这刻冻住了,停止摇晃。

    大殿内悄然无声,寂静得王氏眉头跳了下,面露慌色,不由叫了几句长子。

    魏昭这才回神般,语气轻轻道:“母亲是说,我并非魏家人,而是……山匪之子?”

    这消息太过令人震惊,连他面色都有几分恍惚,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是。”

    过了会儿,魏昭又道:“母亲方才想让我做甚么?”

    “让位给阿显……”王氏顿了顿,“傅氏答应我,只要你传位阿显的消息一传出,他们就立刻退兵。”

    魏昭应一声,“母亲可知,正值国难之际我毫无缘由退位,正如临阵换将,是大忌。不用傅氏做什么,就能使我绥朝大半人心不安,尤其是前线的将士们,甚至动摇国本。”

    “你退位,他们就退兵了,纵使有些小小动荡又有何干?”王氏不解,“难道这不比辛苦征战好得多么?战事一起,百姓无不水深火热,这才是动摇国本啊。”

    魏昭长叹一声,“傅氏狼子野心,觊觎大位已久,他们的话,母亲也信吗?”

    王氏略有触动,“那你要如何做?”

    “待此间的事一了,解决了傅氏……”魏昭像是恢复了些许气力,“我再将一些事教给阿显,便可传位与他。”

    王氏坐立难安,“可傅氏来势汹汹,你几个叔父又……此事要如何解决?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魏昭沉默了会儿,“有六至七成,母亲给我时间,必能完成。”

    “那要多久?”王氏有些激动起来,“倘若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又十年?魏家江山有几个十年能容你这样挥霍?”

    “就算傅氏说话不算话,你现在传位给阿显,又当真能有多大的损失?”王氏怒道,眼中似乎还有些失望,“我看你就是舍不得这九五之尊之位,不愿退下来。可阿昭你别忘了,你不过是一山匪之子,生来卑贱低劣,若非魏氏,你当你能有如今的地位?这位置本就是阿显的,你怎好霸着不放!”

    “阿昭,你何时变得如此贪婪成性,太让母亲失望了!”

    说罢,王氏怒冲冲离去。好不容易稍微有了些暖意的大殿也随着大门的再次打开而被寒风占领,如凛冬腊月,凉意刺骨。

    魏昭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消瘦的身影被烛火拉得更长。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唇边逸出一点白雾,犹如幽魂轻叹。

    但此事,并未结束。

    王氏在傅氏的接连传信下越发坐不住,一面怕傅氏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一面又担心会抵抗不住这次傅氏的进攻,最后使公公打下江山的辛苦付之一炬。她深觉,长子恐怕真的是舍不得皇帝的位置,不会甘心退下。

    她想了五六日,见魏昭那儿依然没有半点动静,终于下定决心,亲自做了碗汤,托侍官送给魏昭。

    侍官自然不会怀疑她,更清楚陛下孝顺,却少得太后亲近,如果知道这是太后亲自煮的汤,连日紧锁的眉头应当也能舒展了。

    他有心给魏昭一个惊喜,便先送了汤去,哪知这汤中饱含的却是一个母亲最深的恶意。

    魏昭昏迷不醒,王氏趁机偷了他的玉玺和令牌,先按傅氏嘱咐令大军撤退,再准备让二子魏显即位。

    而后的事便是天下皆知了。

    傅文修最后几乎没怎么费力就登上了皇位,轻轻松松闯入临安,这些还被他人认为是魏昭有意相让。

    再度醒来的魏昭已被幽禁在百人巷,四肢筋脉被废,连日常起居都离不得人服侍,又何谈复国?

    王氏所为,不过是让绥朝彻底走上了灭亡的路罢了。

    …………

    阿悦浑身大汗地醒来,一问时辰,才到丑时而已。

    莲女奇怪地拨了拨香炉,“婢已经换成了安神香,怎么翁主反倒睡得更不安稳了?”

    这和香哪有什么关系,阿悦想,实在是这梦的内容太过骇人了。

    那是真实的吗?是书中、或者说是小阿悦的前世真正发生过的事?

    如果当真是这样,阿兄他……

    阿悦原以为,书中最可怜的应该算是原本的小阿悦了。但从她三年来见过王氏如何对待魏昭后,再加上今晚的梦,魏昭的命运无疑也称得上悲剧一场。

    只是阿悦依旧心存疑惑,表兄魏昭配得上一句闻郎如玉,而他的母亲王氏心性才智本就不出众,其父又怎么可能是一介山匪?

    表兄更像的,分明是大舅舅魏珏。

    来不及细思这些,不知为何阿悦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这种不似心疾的急促心跳,似乎在提醒她什么,催促她去做什么。

    想到今日发生的种种,阿悦意识到一件事,飞快地穿衣套靴,问,“大舅母应该还是睡在阿嬷宫中罢?”

    莲女应是,“怎么了,天色已经很晚了,翁主要去寻王夫人吗?”

    “嗯。”阿悦自己抓上披风,边往门边跑,“你们不用跟了,一路都有侍卫呢,也近得很,我去去就回!”

    托平日用各种天材地宝养着的好处,阿悦几次奔跑都没使心疾再犯,胆子也越发得大了。

    她飞快穿过长廊,每隔数丈上面就悬了一盏灯笼,昏黄的光芒照亮前行的路。听着耳边呜呜夜风,阿悦也忘了害怕,径直跑入紫英宮,在打盹守门的宫人还未反应过来前,就风似的穿了进去。

    她知道王氏歇在哪儿,今日她对那赵婆子挥刀后受惊,有一阵的失智,几近癫狂,宫人立刻把她带回了住处。

    太医看过了那赵婆子,说人还未死全,暂且可用人参吊十天半个月的命。她把这消息告诉王氏后,王氏才合上了眼。

    至今阿悦也不知,王氏当时是意识到自己杀赵婆子反倒难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惶恐,还是单纯惊惧于自己杀了人。

    王氏睡的地方分两房,内外两室。阿悦凭脸进了外门,缓了口气,这才慢慢走进内室,刚挑开帘子,就见王氏在很激动地同魏昭说些甚么,尖声叫出口,“你不过是——”

    “大舅母——!”阿悦心一慌,张口就大喊了这么一句,成功打断了王氏的话。

    梦中王氏的那句话对阿悦来说印象太深刻了,被亲生母亲说出“你生来卑贱”这样的话,对魏昭是多大的伤害。

    至亲之人捅来的刀最深,何况魏昭向来孝顺至极。

    阿悦不想,也绝不会让她面前的阿兄再次受到这样的伤害。

    魏昭和王氏惊讶地看着她,站在帘边的阿悦衣裳穿得乱糟糟,脸蛋因奔跑而通红,正在不住喘气。

    那一声大喊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以致两人耳边都感到微微震荡。

    阿悦忽得不管不顾冲来,撞进了魏昭怀中,紧紧抱住他。

    魏昭更是讶异,停滞一瞬,抬手回抱,“……怎么了,阿悦?”

    “我、我……”阿悦绞尽脑汁想理由,干脆闭眼道,“我做噩梦了,害怕!”

    出人意外的理由叫两人又是齐齐一愣,魏昭忍不住笑,“做噩梦了,从乐章宫跑到了这儿?”

    “对!”阿悦说着,干脆也不结巴了,“我要阿兄陪着。”

    王氏道:“阿悦害怕,让大舅母陪你睡罢,来,上来。”说着让出身边的位置。

    阿悦摇头,从魏昭怀中露出小半边红扑扑的脸,“舅母才受了惊,要好好静养,我不能打搅。”

    说完就眼巴巴地抬头看。

    魏昭招架不住,小表妹少有这样和他撒娇的时候,这模样谁抵抗得了。

    他道:“母亲,你先好好歇息罢,我带阿悦回乐章宫。”

    王氏踟蹰了下,“那……你注意下时辰,莫待太久,阿悦好歹是个小娘子。”

    阿悦生怕她又要魏昭回来,忙把人抱得更紧,“不要不要,我还小呢,就要阿兄陪我睡。”

    这下魏昭也无奈了,几时见过她这样磨人呐,安抚道:“好,我陪阿悦睡,松一点可好?阿兄站不起来了。”

    阿悦依言松了一点,当真只是一点点。魏昭无法,勉强站起了身,才发现阿悦来时跑得不知多激动,连鞋飞了一只都不知道。

    他好笑又好气,“大冷的天,你宫里的婢子竟就这样任你胡闹,我定要好好罚她们!还有阿悦你。”

    阿悦不说话了,罚就罚罢,反正阿兄也舍不得真正下手,她已经找到了人,不怕。

    这副模样完全可以用死猪不怕开水烫来形容。

    她平时安静又乖巧,少有这样任性无理取闹的时候,魏昭的惊讶越来越多之余,万事也只能随她。

    他抱着人一步步往乐章宫走去,越走越缓慢,原是阿悦扒着他的手不知不觉又紧了些。

    魏昭更无奈,阿悦虽长大了些,但这点斤两对他来说完全没问题,只这模样……怎么那么像怕他随时不见了?

    “阿悦?”他轻柔喊了句。

    阿悦闷闷应声。

    “你抬头。”

    阿悦依言抬头,望见的便是魏昭那张清隽的脸,轮廓在灯火下愈发柔和,眸中含笑,温柔极了。

    这样美好的他,和梦中那消瘦如柴的身影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阿悦鼻头一酸,眼泪就哗啦啦流了下来。

    魏昭顿时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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