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珏父子二人谈了甚么阿悦不得而知,在他们心中她只是个懵懂的孩童, 怎么会给她增添烦扰。
不过, 魏蛟越发忙碌是众所周知的事。一些士族妄自尊大,试图以不上朝不理事的方式来威胁魏蛟恢复晋世家风光, 但魏蛟如果是那么被轻易威吓的人, 他当初就不会张口扯了一面大旗就开始谋算大位了。
同几个谋臣商议后, 魏蛟开始整合官职,大肆换血,并用举孝廉之法在各地广撒网式提拔官员。
举孝廉不同于察举制, 举荐之人的规定不算严苛,何况正值用人之际, 选出上任的新官多如雨后春笋。
魏蛟失了一半前朝士族的心,但此举令大半寒门都成了他的拥趸。
当然, 此法称得上急功近利, 缺陷和隐患都不少。魏蛟打的主意是先和这些前朝顽固清算完,再来慢慢治理新朝官吏。
第一个被斩杀的,果然是宁氏宁斯。他有学生数百,据说当日在宫门前为他跪地求情的有四十余人,另外一半则选择默然旁观,或直接站在了新帝那边。
适逢新旧王朝交替,这种时候所谓的师生之义和名声并不那么重要, 何况以宁斯做的那些事, 都知道他就是在故意寻死。
杀鸡儆猴后, 临安城的风云才真正开始翻涌。
这些腥风血雨都和阿悦无关, 她的日常同以往没有区别,依旧是一日三餐、习课、陪伴各位长辈。
这日仍是荀温授课。
伏案把几道数学题的答案一一写上,阿悦往魏旭那儿瞄了眼,他正在满脸严肃地计算。
没有九九乘法表的数学难度无疑要上好几个层次,荀温出的这几道题中涉及了乘,对刚接触数学的魏旭显然有难度,但在阿悦这儿就有点作弊式的轻松。
她好奇这位小表兄会用什么方法计算,专注望了好一会儿,随后脸上就只剩下“……”的表情。
原来魏旭竟选择用画画的方式来算出答案,假使这道题为:将一兵五,冬日添衣,将三兵二,需制冬衣几何?
如果换算成现代计算方法,就是十分简单的1x3 5x2,结果显而易见。
魏旭思路清奇,先画出了一将五兵,再在他们身边画上冬衣数量,最后一个个数,阿悦对他的耐心和这等方法心悦诚服。
一般人,做不到。
何况魏旭并不只是简单做题,得出答案后他疑惑道:“先生,为何题中冬衣为将三兵二?”
“嗯?”荀温一时还没听懂。
魏旭道:“父亲和我说,祖父征战时从来与寻常将士同食同宿,绝无特殊。”
“……”荀温顿了顿,“圣人大义,却是我狭隘了。”
这就是单独授学的好处,如果放在大学堂中,阿悦觉得过于较真的小表兄可能会被先生揍一顿。
简单算术后就是五行八卦之说,在现代五行八卦已算得上玄学,但真正学入之后就能发现,它其实非常科学实用,数千年来一代代凝结的智慧绝不可小觑。
阿悦学得很认真,目光时常不知不觉就凝在荀温脸上许久,他时而扬眉、时而凝目、时而含笑,各种神态都有,并不是只会板着脸训人的学究。
“小娘子。”小歇时,莲女并宫婢提食盒入内,笑道,“王夫人道你和小郎君进学劳累,嘱咐高娘子做了玉带羹使婢送来,让你们和荀先生先趁热各用一碗。”
正是在莲女说出“王夫人”三字的这一息,电光火石间,阿悦忽然就明白了荀温一直以来的眼熟感来自哪里。
他和王夫人的眉眼很有些相像。
王夫人气淑貌美,荀温至多能算五官端正大方,再者有男女之别,寻常人很难把他们联系到一块儿。
如果阿悦不是近日时常和这两位相处,也难以看出其中玄妙。可一旦想明白了,就越看越觉得两人外貌相似。
世间毫无关系而长相相似的人也不少,但想到大舅舅那日的问话和欲言又止,阿悦鬼使神差般问,“先生有姊妹吗?”
她猜想的是,大舅母也许曾有亲兄弟与家人失散。
荀温微微怔神,笑了笑,“并无嫡亲姊妹,堂表姊妹倒是不少。”
他道:“阿悦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已许久未见过族人了,亦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阿悦摇头,“我突然好奇,先生莫怪。”
这个年幼的学生偶尔会有些令人惊讶的想法,荀温对此不以为奇,就此略过了。
他低首舀羹,阿悦忍不住又看了几眼。
依年纪而言,荀温算不得十分年轻。阿悦听宫婢说过,约莫三十五六的模样,他在北地曾有妻室,并无儿女,且夫人早在当初战乱时就病亡,荀温似乎就是因此下定决心自荐入魏蛟帐下。
如今他颇受重用,虽然无家族可依,但也有不少身份稍低的世家女倾心,看重的便是他的才智和家中清静。
看起来没甚么特别的,阿悦按下脑中奇奇怪怪的思绪,低首吃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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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时节,魏珏率百官迎夏赐冰后,魏氏一大家都聚到了一块儿。
魏珏四兄弟的感情和其他士族相比要外好,主要是魏珏作为长兄的确能使人心悦诚服。往日谈功论赏时,他自有长兄风度,从不与人争,哪位弟弟有疑难,他又能毫不介意地倾全力相助,嫡庶皆如此。
很少有人能做到他这种程度,所以三位弟弟对这位嫡长兄都濡慕非常,连魏蛟最冷淡的二子魏柏亦十分敬爱他。
往日魏珏是最令魏珏和文夫人欣慰的长子,毫不夸张地说,有长子在,他们管教另外三个都要轻松许多。
眼下看着他们父子五人一同饮酒的欢畅模样,文夫人面上含笑,心中担忧的不仅是魏珏的身体,更有一层对今后的隐忧。
长子在,尚能使另外三人友爱一心,假使阿珏当真出了什么事……
事实上,这已经不能算是假设了,而是切实摆在他们夫妇面前的问题。
阿悦腕上系了五色长命缕,牵了编制的绳兜,里面兜了好几个熟鸡蛋。这本是要挂脖子上的,她觉得傻乎乎,偷偷换到了手腕。
作为魏家唯一的小娘子,阿悦绳兜内鸡蛋最多,几乎是望见她的长辈都要往里面放一个。
表兄魏昭走来时,阿悦就差趴在桌面,软绵绵道:“阿兄再放,我要拿不动了。”
“倒不好叫阿悦劳累。”魏昭笑,随后直接坐在阿悦身边开始剥壳,“习俗却不可免,如此只好直接喂给阿悦了。”
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挑食,问道:“阿悦喜欢吃哪个?”
魏昭指的是蛋白、蛋黄,阿悦眨巴眼,和他倒也不那么客气,小声道:“可以只食一小口吗?”
魏昭颔首,便见小表妹探过脑袋来咬了一半蛋黄,配着温水慢慢下腹。
“该试着多食些。”话虽如此,魏昭并没有勉强阿悦将剩下的拿去,而是慢慢剥剩下的壳,准备自己代为解决。
他今日穿了一身石青直裾深衣,许是只有自家人在,仅以木冠束发,萧疏轩举,气质如玉。
深衣制来有规矩,短毋见肤,长毋被土,将身体藏得十分严实,轻易不能看出甚么,唯能显出腰身。但其宽袖飘飘,只端坐在那儿,微风一拂,已是十分清雅。
好些宫婢为其风姿所摄,忍不住来此添了几次茶水,阿悦看了不住眨眼,笑意从眼睫中流泻而下。
“阿悦今日称重了吗?”被小表妹暗暗笑着的魏昭忽然道。
阿悦僵了下,想到自己像鹌鹑一样被吊在那儿称重的模样就闷闷不想说话,看她这模样魏昭便也明了,一笑,“看来已称过了。”
他没问多重,似乎只是随意带过这话题,好让阿悦不再关注其他,转而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香囊,“阿悦平日不喜熏香,这里面放的是薄荷草所制细粉,随身携带,何时因熏香不适,闻一闻即可。”
薄荷主清利头目,多用来入药,和寻常熏香的确不同。阿悦没想到他如此细心,连这点都有注意,想了想,回赠他一块特制八珍糕,那是荀温特意为她做的。
魏昭道:“借花献佛,阿悦待我可不诚。”
阿悦心虚地轻咳一声,她有的都是外祖父他们给的,哪有甚么显诚意的礼物。
谈论间,侍官引了一群人入园,正是以傅氏为首的一干人等。
傅徳大步走来,高声笑道:“今日本已同百官一起迎夏,不想陛下竟还记着我等。”
“其他人如何能同你们相比。”魏蛟同文夫人起身,这种时节在兖州的确都是众人一起度过,热闹非凡。
傅文修自在其中,他的目光往阿悦那边瞥了下,望见的果不其然又是她和魏昭同坐一桌言笑晏晏的模样。
早在前世他就清楚这点,青梅竹马,朝夕相处,感情如何能不好。即便傅文修不喜魏昭,却不得不承认,似魏昭这般琢玉君子,很少有女子会在相处后不喜欢。
何况阿悦自年幼起就和这位表兄朝夕相对,又早早定下婚约,芳心交付似乎再正常不过。
似火燎般的妒意掩在平静眼底,傅文修指尖微动,忍住了想要迈步走去的冲动。
唯有知他甚深的长兄傅文琛瞬间察觉出弟弟的不寻常,在傅文修收回视线后依然十分精准地望向阿悦所在之处,不紧不慢饮了一口茶。
座席间几家人相谈甚欢,也不知说到什么,忽然有人提到阿悦,“小娘子聪慧可人,若不是我家中没有适龄小郎君,倒真想为儿孙早早讨个恩典,也好和陛下亲上加亲。”
魏蛟吹胡子瞪眼,“你们几个心思不正的老头,小囡囡才几岁?就是有十个百个小郎君,我也绝不会允!”
他这不允倒不是意气话,经过女儿怡琼的死和女婿姜霆发狂一事,魏蛟打心底抵触将阿悦交给旁人的念头。
毕生仅得一女,女儿没了,又只有这么一个小外孙女,叫他如何舍得?
其余几人大笑起来,深知魏蛟对外孙女的疼爱,也不再说这些,只看着魏昭耐心陪伴阿悦的模样,玩笑般道了一句,“若是小娘子稍大些,怕是陛下就要直接把她定给阿昭了,还有甚么能比这更让陛下放心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魏蛟眉头微微一跳,不由就望了过去,果然见最爱重的长孙对阿悦温柔细心,再体贴不过。
长辈谈笑,傅文修却张口道:“阿昭已快及冠,小娘子才多大?待她及笄时阿昭早该有妻有子,陛下如何会委屈她。”
他这话不可谓不突然,毕竟方才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逗趣话,这冒冒然一句让气氛都冷了些。不过他是晚辈,好些人又都知道他的“小毛病”,并不会和小辈计较。
傅徳暗中瞟了这个儿子一眼,傅文琛便十分会意地带弟弟去了别处。
依旧在这个园中,只有兄长在侧,傅文修望向阿悦的目光更不加掩饰。若非隔了重重花木,只怕阿悦的衣衫都能被他视线灼穿。
傅文琛悠悠给两人倒上香茗,语气平静道:“静安很在意这姜小娘子?”
他从郑叟那儿听说时还不信,如今亲眼所见,总算知道了弟弟近日举动不寻常的缘由。
傅文修和兄长感情不错,因兄长从未因他的病就另眼相待,且自幼照拂,又是嫡亲,他的话傅文修也总能听取一二。
微一颔首,傅文修回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淡声道:“我想把她要到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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