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瓷土

    唐念锦虽然住在陶庄里,但每日除去做饭,总得找些事情做,见陆宴常常一个人反复研究同个样式的瓷器,翻来覆去地重做重烧,她便也存了好奇心,想学一学这门手艺。

    彭城瓷器远近闻名,其中以陆家瓷更佳,若是她能学会烧瓷,届时即便和唐家不和,也可自食其力。

    陆宴起初当她是小姑娘玩闹心性,一时新鲜,待做到累的工作自然会退却,便随她去了,也不太搭理她。

    唐念锦平日无事,便像个小尾巴似得跟着他,问东问西,又主动干活。

    见她果然想学,他总算松了口,答应教她基础。

    “你对陶瓷了解多少?”一涉及到瓷器,陆宴便像变了个人,平日的他懒懒散散,神色淡淡,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唯有在做瓷的时候,眼里才会浮现认真的神色。

    陶器和瓷器在这个时代,往往是分开的两类器物,但若想学好瓷器,便脱离不了先了解陶器。

    远古的人类偶然间发现一些经过火焰灼烧后的泥土会变得十分坚硬,经过千万次的摸索和探究,才掌握了陶器的制作方法,而在此过程中,发现了瓷石和瓷土。

    唐念锦对这些陶瓷的基本发展历史有所了解,自然也是知道想要烧瓷,原料必然少不了瓷石瓷土。

    他带她去料房,推门进去,便见到一屋子的原料:“慈州的瓷器之所以能够成为瓷中精品,离不开这山里的瓷石瓷土。”

    唐念锦虚心听讲,虽然在她看来,这一屋子的乱石泥土不过都长得一般,但她也知晓,这与土地里的碎石泥土不同,有自己的门道。

    陆宴走到一袋碎石面前,附身解开口袋绳子,从中取出几块瓷石来:“我们烧瓷,用的大多都是青土、缸土、黄土、笼土……每种都有自己的特性,还有些特别的紫木节、紫砂土等等。”

    他的手指很长,即便拿着碎石,也显得格外好看。

    不仅看着他是种享受,陆宴的声音好听,平日里极少说话,此刻听他将烧瓷的要点一一道来,她也听得认真。

    采集到合适的瓷石瓷土,便需要用专门的巨大石制工具将其碾碎,又做成极其细碎的石土瓷料。

    唐念锦见了其他的工具,有些惊叹。

    她原本便早已习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里生活,在那里,人类将工具的力量发展到了极致,但在这个原始的世界里,一切工具都还显得简陋粗糙。

    但他们却能凭借这样简陋的工具,制作出那样精致的物件来。

    若要将坚硬的石头碾碎,必须使用更加巨大和坚硬的石碾。

    陆宴带她在陶庄北部转了一圈,唐念锦才知道原来自己先前所想的不过只是陶庄的一部分,除去窑洞以外,还有其他的设施工具。

    “这儿可真大。”她头次接触到这样原始却又有效的工具,一双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脚步轻快,顾盼间眉眼生辉。

    陆宴见着她的样子,忽也觉得往日里这些自己打小见惯的东西此刻也顺眼起来。便引着她走过一处山坡,陶庄在这里利用山坡斜度,从高往下建造了数个池子。

    “将碾碎的细料倒入此处池中,化为泥浆。”他一面走,一面耐心解释,“待水份蒸发,剩下的软泥便可用作制瓷胚泥。”

    唐念锦上下打量这些池子,只觉得以陆宴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难以将他与这灰扑扑的地方联系起来,倒更配瓷器成型之后的气质。

    因这处是斜坡,泥浆一层层留下,最大的粗糙瓷料先沉淀下来,最后一个池子留下的便都是最细腻的瓷料,即便如此,还需要多次揉合,才能用来制作瓷胚。

    瞧着陶庄泥池的规模,她也能想象出这里全盛时热闹的情景。

    如今整个池子干涸杂乱,透露出萧条之色。

    她又偷看了陆宴一眼,以他的能力,若是仔细经营,断不会到这么田地。

    两人向回走,离外屋越发近了,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唐念锦走在前面,加快了步子,到了外屋,一边开门一边回头问陆宴:“是替你送冬粮的?”

    她打开门,正瞧见门前立着一青年,个子不高,小眼睛,高额头。

    见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张五眼珠一转,朝屋里伸长脖子打量了下。

    见着陆宴立在里间,俊逸少年身姿不凡,面如谪仙,即便是立在尘埃满地的旧屋里,周身的气质也依旧令人不可忽视。

    张五最讨厌的,便是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面色微黑,心下暗道,即便陶庄没落成如今的地步了,也不见这位丝毫的狼狈,可真是能装,届时若是连陶庄也保不住了,看他如何再保持这般姿态!

    想到此处,张五那浓黑的眉毛一挑,嘴巴微咧,小眼珠不住地转圈。

    再开口时,语气带了些傲气:“小陆爷,真是好久不见呀。”

    见是认识陆宴的人,唐念锦便没说话,侧身让了让。

    陆宴未回应,张五面露不悦,又酸溜溜道:“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张五便算了,只是此次我上山来,是有重要的事要与你说说。”

    陆宴微微皱眉,此人他多少有些印象,是先前在陆家做瓷器的烧瓷工,后来因偷盗庄上东西,被赶了出去。

    如今还敢回来,必然是有所依仗。

    果然,张五手一推,扶着门框,张口便道:“如今我跟着丰成少爷做事,今日上山,也是替主子传个口信。”

    见陆宴对他漠然,张五觉得有些尴尬,便高声道:“丰成少爷是陆大老爷的独子,既然陶庄是二老爷打拼下来的,如今正该由陆家的真正血脉来继承。”

    “真正”二字,咬得很重。

    陆宴却是讽笑一声:“陶庄成了这个样子,陆兴察还不死心?他倒是敢回彭城了,怎不自己上庄上来。”

    张五骂了一句:“大老爷何等身份,派我上山来,已是看在二老爷的面子上,给足你机会。”

    “你若不识好歹,届时可别怪大老爷无情!”张五气势汹汹,又威胁道:“识相的话,主动将陆家当家的位子让出来,大老爷和丰成少爷仁慈,兴许还会赏你口饭吃。”

    张五这话说的得意,今日的差事便是他主动担下的,将陆宴踩在脚下,让他求着自己给条生路,可是自家自从被陶庄驱逐之后便日思夜想的事。

    他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了,好吃懒做,当时能入陶庄,全靠亲戚介绍,后被全彭城最有名的瓷庄羞辱驱赶,哪里有别的窑肯要他。

    心中一口恶气,全算在了陆家身上。

    那陆宴,不过是凭借生的好,成了这陆二老爷的独子,才有如此地位。

    如今他那身世被人揭穿,鸠占鹊巢,不知是谁家的野种。如何能踩在他头上?

    “年后初六,便是陆家瓷庄祭祖之日,届时你若识相,主动让出位子来,可少吃点苦。”张五虽人在门外,但心里早已做好了成为这陶庄主人的打算,陆兴察父子虽不成器,但总归是名头上占了理,是陆家的正统继承人。

    他又见风使舵,这几日得了对方的亲睐,将来日子定然不差。

    届时,大老爷一旦接手陆家的产业,他作为居功甚伟的第一人,想要山上的陶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便不能成为主子,管事之位也走不脱。

    念及此处,张五更加得意:“你还是多求求我,兴许我一时高兴,还能赏你一口热饭。不过你在陆家白吃白喝这么久,该还的债是逃不掉的。二老爷心善,把你捡回来抚养长大,你却不识好歹,将陆家的产业败到如此境地……”

    张五还在长篇大论,陆宴却不再多看他,转身从侧门走了。

    张五面色一僵,语气变恶:“好小子,给你脸了?”

    厚厚的嘴唇一动,正要大骂。

    “所以说,”唐念锦在门后听了半天,忽地开口:“你不是来送吃的的?”

    张五这才注意到先前替自己开门的小姑娘,他上下打量,见她虽衣着简陋,穿着陶庄的丫鬟服饰,但五官娇俏好看,眉眼出众。

    早就听说庄子上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就连往日里常驻的厨娘也被别家挖走。

    虽然不少工人是下山过年节,但自从二老爷死后,陆家瓷庄的境遇每况愈下确是事实,今年年节过后,必有大批人要走。

    没想到这庄上,还留着这么水灵灵一个丫鬟,那小子可真会享受。

    不过待大老爷拿回陆家的家产,届时自己开个口,说不定还能……

    他嘿嘿一笑,道:“小丫头,跟着你家这小子是绝无出路的,他不过是二老爷捡回来的孤婴,论资格论地位,绝比不上大老爷。”

    “如今我是丰成少爷和大老爷最器重的人,你若跟了我,好过这个白吃白喝陆家东西的穷小子!”张五越说越觉得自家前途光明,“别看他现在住在这儿,人人敬他一句小陆爷,还当他是陆家的小少爷,可等下山了,那就……”

    谁想话未说完,便听这小丫头失望道:“哦,既然不是来送吃的,那麻烦您。”

    她后退一步,伸手按在门上:“麻溜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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