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是慈州人人皆知的富户,这邯郸百里间,无人不知他家的瓷器生意。陆兴黎是陆家当家,也是他一手带出了陆家瓷器的名声。
自打他去世后,这小半年的时间里陆家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坊间都传陆兴黎的独子颜色无双,凤姿卓然,却不学无术,也不打理陆家生意。眼看着要败了家业,那陆兴黎的大哥又从外面回来,扬言说陆宴并非陆兴黎亲生儿子,是十几年前从陆家门前捡回来的孤婴,说这陆家的败落全是陆宴的过错,要拿回陆家家业。
陆宴未有辩驳,只留在山上的庄子里,谁也不见。
如今临近年节,山上这陶庄的工人匠人走的七七八八,只留他独自一人。都说过了年节,陆家就要换主子,便更没有多少人愿意留在这原本的小少爷身边。
如今这阴冷的屋子里,却多了两个不请自来的外人。
封山是溜门撬户,劫路杀人的老手,于慈州九匪中排行老三,这次的“肥鱼”难得,又无人看守。他蹲瞧了几日,见庄子里人都走的干净,只剩下那小少年一人,才放心大胆跟着自家大哥来绑人。
陆宴并不反抗,任由两人绑了自己。
封山点完蜡烛,翻身寻了个椅子坐下,他身形矮胖,只及成人腰间,动作显得滑稽可笑。
常边与封山不同,身形高大,他坐在桌旁,摆弄着手间的利器,沉声问道:“这庄子里,除去你,可还有别人?”
“大哥,这庄子上下我都瞧遍了,昨日便走得七七八八,只剩这小子一人。”矮胖青年大声嚷了几句。 “咱们把他一捆,逼问出财宝之处,卷了钱财,把人……”
“封山!”常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封山一顿,才知自家方才失言,若是早让陆宴知晓自己没了活路,让他开口恐怕有些困难。他便恶言逼问道:“这处确是只有你一人了?”
陆宴轻轻抬头,面色不变,他肌肤白皙如玉,眉眼分明,显出三分苍白之色。
再开口,声音温润,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淡:“庄子里的人都已经回了彭城,若说其他人……”
“原本是该有个新来的婢女与我在这儿庄里同住,今日便是她进山的日子。”一同先前他们闯入时的态度,这陆家的小少爷未曾反抗,问什么答什么。
封山点头,还算他识趣,知道少受点皮肉苦。
“只是……”
只是今日突降大雪,按以往经验来看,多半会封山阻路。那位小姑娘,进不了山也好。
封山却未想到这方面,对他而言多一个人,多一条性命,不过是顺手的事。更何况对方只是个小婢女。只要未让她走脱,届时出去通风报信,引人来救便好。
“若是一会来了,将其引进来,一并绑了。”常边低声吩咐,手里的寒光更甚。
“雪下的这般大,想来是来不了了。”陆宴竟还有心思替他们分析。
封山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却听见那处传来一阵清晰的敲门声。他咧嘴笑了起来,又上前,先是将少年上半身的绳索松开,只绑着腿部,将他拖到桌子后面坐着。威胁了几句,才在常边的示意下过去开门。
敲门声还在继续。
封山先是开了个门缝,探出个头来,瞧见外面的人,才继续拉开了半扇门。
外面雪虽然大,风却并不太盛,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缓缓而降,铺盖在这山间。
大雪纷扬,万籁俱寂。
“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封山装作寻常下人的口气,一边侧身催促外面的人进来,一边回头递给少年一个眼色。
敢让她发觉不对跑了,就让你好看。
而门外唐念锦对这矮胖青年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外面雪大,落得她满身银白,双手发冷,便也未曾多想,跨步便进了屋里。
烛影微摇,少年坐在桌后,敛目静息,薄唇微抿。
而她一身银白,踏风雪而来。
……
风雪夜里,一处暗沉无声的屋子。
一支蜡烛,半处光明。
唐念锦揭下帽子,露出一张清秀娇俏,冻得双颊发红的小脸来。
她又朝着屋里走了几步。目光掠过桌后的另一名男子,未作停留。只觉得这气氛有些压抑,面上却未有变化,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道:“这雪下的这样大,怕是外面的山路也走不了了。”
封山站在两人之间,也是为了挡住少年的脚部捆绑痕迹,先前离得远,此刻那姑娘走的近了,难免被她发现什么端倪。
“我上山之前便于家中长兄说好了,今日来此处,不论结果如何,明日都去山后与他告个平安。”她又露出歉意的神色。“若是明日见不得我,以他的性子怕是会去报了官府。我再三与他说了不必,却拗不过他。”
封山听到此处,眼皮一跳,心中暗道麻烦。再细细盯着唐念锦片刻,观其神情,也不像在扯谎。
他们这门买卖做的隐蔽,待事情了结,把这小子的尸体往窑洞里一烧,待开春后人们上山,届时什么痕迹都烟消云散。只当是这庄子的主人莫名失踪了,即便有发现什么,也怀疑不到他们身上。可这丫头横插一手,却是有些麻烦。
封山脑子里一时想得多了,难免神色纠结,只好转头看了眼桌后的常边。
常边做了个隐蔽解决的动作。
封山轻微颔首,双手缩紧厚重的宽袖里,将袖里的狭长匕首轻轻摸住。
“既然来了,就且留下吧。”常边原本坐在桌后阴影中,此刻身子微微前倾。许是恰好改了风向,烛火晃动到另一处,照在他脸上。
与矮胖的封山不同,常边尽管坐着,也可以看出其身壮体强,络腮胡子遮住了脸的下部,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
唐念锦点点头,似是毫不慌张,摆头打量了四周,自我介绍道:“我姓唐,家中排行老四。”
封山将手背在身后,慢慢绕圈朝唐念锦身后行去,口中道:“这位便是庄子的小少爷,想来你也知道,进了庄子,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都得提的清楚。今日你已是来晚了,日后可不得如此没规矩。”
他这面说话,无非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陆宴依旧沉默着,唐念锦偶与他目光相接,只觉得里面深深暗暗,像无尽的深潭幽水,加上这幅上好的相貌,瑞凤眼,高挺鼻,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几丝风流韵味。
这具身体的主人平日本就是不常出门,又无朋友姐妹来往,随着唐至文一同来此不过几日。纵然知晓这是个瓷器大县,也不知此处是哪家的山中庄子。
说话间,封山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袖中寒光隐现,蹑步上前。又拔出匕首,自下而上对准小姑娘背后的要害,猛然向前一刺!
“屋子这么冷,不生火吗?”唐念锦正巧向前行了几步,就这几步,恰巧让封山扑了个空。
这小妮子难道在背后张了眼睛不成!封山腹诽几句,手上动作却不慢,立刻收起了匕首。
入夜之后,山间温度骤然降低,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贴着地灌进来,又顺着人的腿往上爬。
常边只道:“去生个火盆。”
既然是大哥的吩咐,封山自然不敢不从,从右侧一个小门里掀开帘布,又推开木门钻了出去。
他先前蹲点的时候,早已对这处庄子的构造有了大致了解。除去这外间屋子之外,其右侧连着杂物柴房,并一个小院,大约是加工瓷器的地方。左侧是住房五间,以及其他加工场地。而直行往北,正中间是堆放材料的地方,料房以北,便是窑洞。
封山去生火,屋子里便剩下三人,互相沉默。
常边盯着唐念锦,而她看着陆宴,陆宴瞧着烛火。
蜡烛则稳稳地自顾自燃烧着。
唐念锦本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但却总被空气里的某种怪异气氛给压的开不了口。
好在局面没有僵持太久,陆宴先起了个话头:“听闻这山间有个传说,早些年间,有位进山寻找烧瓷材料的青年。” 常边并未打断他,唐念锦也露出认真听下文的神色。
陆宴继续道:“瓷石瓷土是起步关键一环,那青年精益求精,听闻这山间峰峦耸峙,有上好瓷土,便铁了心进山来寻,谁想走了大半日,眼见着天黑了,也一无所获。”
“然后呢?”她眨眨眼,接了一句。
陆宴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好看的脸侧轮廓在这烛火里镀上一层柔和的绛金。
他的声音清冽,如温酒细润:“正当月黑云厚,山际幽雾弥漫之时,青年瞧见远处有火光映天,他便朝着那处一路摸了过去。”
“到了一处废弃多年的圆窑,听得里面有喧闹人声,青年面露难色,不敢轻易入内,却又好奇深处究竟有何物,那火红的光芒,是否是烧瓷所生。”
圆窑是北地常见的窑炉形制,易于控制升降温的速度,虽有易出次品的缺陷,倒也颇受窑户喜爱。
而唐念锦似是听得入神,只待他继续。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而那洞内忽然传来了一个飘渺的女声,声声直唤这青年入内。听到此声,那青年也不知如何,眼神浑噩,不由自己地走进了窑洞里。”
“他这一进去,就再也未曾出来。”
“那女声莫不是此处的山鬼,能勾人魂灵?”唐念锦噗嗤一笑:“唤的是什么?”
陆宴抬头看了她一眼,道:“那女声道的是——若到我这处,留命不留魂。”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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