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命猫(一)

小说:浮梦旧笔 作者:申丑
    第一记:九命猫

    黑云低压,隐有摧城之势,闪电利剑般劈开暗色苍穹,急雨撒豆点兵地砸向地面。

    天暗雨急,官道两侧排水沟黑水流淌,坊墙后楼阁飞檐隐在暗色雨幕中,只剩一个虚淡的轮廓,像是一幅淡了墨迹破败的旧画卷,几户临街开门的朱户,门列戟架,勾矛枪戟在雨中失了锋芒锐势,天地万物都被暴雨砸淡一层色彩。

    一辆简陋的毡车“嗒嗒”经过官道,赶车的车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佝偻在车辕上,斜雨雷闪中如同一团黑漆漆的鬼魅,窥视着人心的阴暗。

    车将出城前,车夫挥鞭喝停,侧身与车内的人道:“风娘子,城门处有不良人拦路缉查!”

    “不良人?”风寄娘在车帘后问道,“城中出了大案?”她的怀里抱着一只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花斑狸  猫。

    车夫道:“知仁坊李侍郎府出了命案,自他们家老夫人身过后,不过几日,接连死了一个如夫人、两个婢女,听闻颇有离奇处。”

    风寄娘不解:“后宅命案,不良人怎在城中缉查?莫非是贼子所为?”

    车夫正要答,那边为首的一个皂袍斗笠腰系碟躞带的不良人见他们将车停在数丈开外,起了疑心,与同僚低语几句,穿过重重雨幕向他们走了过来。

    “哪处人士?车中何人?为何出城?”不良人执刀拦在车前喝问。

    闪电乍裂长空,一瞬亮如白昼正午,车夫与不良人双双抬头,瞧见对方面容,互相吃了一惊。

    这世上似乎再没有比这车夫更加丑陋恐怖的人,面容似被油烫火燎,皮如流蜡,口鼻歪斜,笑似哭,哭似笑,连拿着马鞭的手都粗砺如同老树枯杈,耷肩弯背站在雨中,比恶鬼还要狰狞几分,慌慌一眼便止小儿啼哭。

    车夫极丑,那不良人却生得极为俊俏,他的眉目似被精心勾勒细细打磨,每处都透着妥贴,似一幅画,勾好了线稿,又千斟万酌、百般思量,一笔一笔绘上重彩。

    世间万物大都有度,过丑过美,令人心生不安,电闪之下,他整个人反透着一种诡异的尸白,阴潮湿冷,猩红的唇色,也带着刻意,如同恶之修罗。

    不良人如一杆枪般立在雨中,不耐道:“藏头露尾必有古怪,问话为何不答?”

    “郎君未免过于咄咄逼人。”风寄娘抬手撩开车帘,肆无忌惮地将不良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然后‘咦’了一声,又仔细将他看了一遍,道,“郎君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不良人见她红裙艳妆,酥胸微露,冷笑:“你这妇人形迹可疑,举止装扮不像良家好女,不知是出身哪坊哪家哪院的花娘?”

    风寄娘不管道上泥泞,扶着车夫的手下车,不过片刻,罗祙裙摆泥水汤汤,她施礼道:“郎君有礼,奴家归叶寺风寄娘。”见车夫为她张伞,又道,“这是家仆老叔。”

    不良人轻皱眉,招手唤过一个小吏,这小吏熟知户籍,细看了风寄娘几眼,道:“雷副帅,她面貌与户籍所录仿佛,应是无误。”

    这为首的不良人姓雷名刹,字无祸。父不知母早逝,因身世不堪,性情乖张,又不知在哪学来一身武艺,惹了不少祸事,可谓劣迹斑斑,陷在牢狱之中时得不良帅徐知年的赏识,做了个不良脊烂。徐知命爱重于他,自己隐于幕后,将缉拿诸事尽皆交与他手上,又任他副职,不良人上下尊称副帅。

    雷刹鹰隼般的目光落在风寄娘身上的一片脏污处,冷哼一声,越过她用刀柄掀开车帘。毡车狭窄逼仄,车内一角燃着一炉香,散发着清幽幽的异香,车座上一只将死的猫卧在那,听到动静,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猫眼,与雷刹对视一眼,又无精打采地合上,如果不是它的腹部还在微微起伏,几与死猫无异。

    “猫?”

    “路上无意间所遇,上苍有好生之德,佛祖不伤蝼蚊性命,奴家寄于寺中,不忍看它死于街尾巷角,因此想带它回去,试着救治一番。”风寄娘款声答道。

    雷刹却是多疑之人,又查看了半晌,实无可疑之处,这才罢手放行,擦身要走时,却听风寄娘侧身,轻佻道:“郎君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

    雷刹不以为意,他双手染血,有血腥味不足为奇。

    风寄娘见他充耳不闻,又道:“还有泥腥腐朽之味。”

    雷刹脚步微滞,回身丢下一句:“疯言疯语。”

    风寄娘立在雨中对着他的背影半晌,这才拎着泥湿的裙摆回到车上,车夫正了正斗笠,驱马前行。闷雷声声,车过城门时雷刹示意守卫放行,车夫揖手道谢,雷刹身边的少年郎见他生得丑陋,被唬了一跳,跟只踩了尾巴的猫般藏到了雷刹身后。

    车夫见了,不由好笑,摇了摇头挥鞭出城。

    .

    天暗得仿是浓夜,滂沱大雨中,小小的毡车如同浪中一叶小舟,似要倾覆茫茫汪洋中。狸猫安静地卧在风寄娘的膝上,路上一个颠簸,它抖了抖猫须,却无半点反应。

    老叔出声道:“风娘子,雨大路滑,上山恐有不易,不如在山下寄宿一晚?”

    风寄娘应道:“老叔做主便是。”

    老叔应了声喏,慢慢又行几里路,见前面依稀几处农家小院,夯土院墙低矮,柴门紧闭,离得近了犬吠声声。老叔勒马去叩门,见隔壁人家门前停着一辆车,提灯看了看,车饰颇为华贵,估摸着也是借宿人。等了片刻,屋主冒雨过来应门,老叔忙揖了个礼道:“老丈打扰,因雨大天暗路滑,我家娘子归家被阻,只得寻个人家寄住一晚,劳请老丈收留。”

    主人探头看了看,笑道:“这般雨天,确实不好行道。只是家中只余一家空屋,你家娘子有个住处,你却没个落脚地。”

    老叔又揖一礼,道:“小人卑贱之躯,老丈若允可,许小人在堂屋柴房借住。”

    主人家叹道:“也好,好在天暖,不怕挨冻。”

    老叔谢过,又许了主人家半贯钱,道:“烦主人家备些干净的吃食和些许热水。”主人家唉哟一声,边推辞边接过钱,与老叔一道过来拴好马,又将风寄娘引进门。那主人家见风寄娘,心里忍不住嘀咕:这莫不是哪家花院娘子,生得倒俊。摸摸怀中铜钱,识趣得收起好奇之心,等人进屋,又唤自家老妻儿媳煮饭收拾铺盖。

    主人家儿媳快人快嘴,领着风寄娘去偏间,笑道:“这原是我姑子的屋子,她已经出嫁,屋中便放些衣裳被褥,日间也常常打扫,娘子只管放心住一晚,薄被也是前几日新晒,我与你抹一抹席子。”

    风寄娘福身谢道:“有劳这位阿姊了。”

    主人家儿媳连连摆摆手,逗趣道:“娘子不知,隔壁是我家伯爷的院子,也有贵人借宿,得了好些银钱,公婆正羡慕呢,可巧娘子来了,公婆心里不知多高兴。”

    “大雨阻路,又点不住灯,实不好赶路。”风寄娘小心将猫放在床边一张矮桌上。狸猫打了个跌,半眯着猫眼,将爪子收在身上,垂着头趴好。

    主人家儿媳边擦着草簟  边睨了一眼,多嘴道:“娘子的猫看着不大好。”

    风寄娘轻轻摸了摸猫头:“是啊,盼着能撑过去。”

    主人家儿媳安慰道:“娘子放心,猫命贱,喂它点吃的,说不准就好了。”又像为了佐证,续道,“邻舍家的猫儿与狗打架,肚子开了都自好了呢。”

    风寄娘轻笑:“承阿姊吉言。”

    主人家儿媳动作麻利,理好床铺,抱了木盆笑道:“娘子略歇歇,炊好饭再喊娘子。”

    风寄娘谢过,又托她打了一盆水,蘸湿手帕为猫一点一点擦去身上脏物血迹,狸猫一动不动任由她施为了,擦到一处伤口,狸猫痛得抖了抖,轻轻叫了一声,透着令人心酸的委屈。等擦净了猫身,显出鲜红的伤口,风寄娘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挑些了粉末为它敷上,叹道:“止血药物,不过聊胜于无。”

    她为狸猫整好伤口,将它放在床内休养。一时主家备好晚饭,新炊的黄梁,一碟腌鱼,一碟麻油马齿菜。

    主人家收了钱,自惭饭食简陋,搓手道:“娘子见谅,农家没甚可吃之物。”

    老叔道:“老丈客气,这个时辰雨天已是不易。”

    主人家被老叔面容吓了一大跳,生怕他们是恶人,见他们果然不生气,这才乐呵呵地摸摸胡子告退。

    到了晚间,风寄娘回偏间休息,老叔在堂屋将就,将要入睡前,雨声渐悄,便听到隔壁几声呜咽。

    风寄娘侧耳细听,只听得狸猫发出的呼呼声,正疑心听错,又有几声呜咽传来,隔壁确实有人伤心暗泣。

    隔日天明,主家备了简便的朝食,风寄娘与老叔用过后,便起身告辞,恰好在院门前了撞见在隔壁借宿的一行人客,既有管事又有奴仆,只是管家模样的穿着体面,主人模样的老夫妇却穿得简朴。

    风寄娘抱着猫与老叔略站了站,见那老妇人两眼通红,时不时以袖拭泪,那管事与车夫、仆役,又从车上拿了白布条系了腰。一行人行色匆匆,喝马扬鞭,车轮碾过泥泞的道路,忽儿远去。

    怪道哭泣,原是白事人家。

    风寄娘与老叔点了个头,老叔解了马绳正要赶车,听得隔壁老汉与院门前的主人家抱怨,道:“呸!  实是晦气,撞了家中办丧的,那老妇人死了女儿,寄住别人家中仍是呜咽咽地哭,晦气晦气。”

    主人家叹道:“大兄嘴上积点德,她一老妇,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伤心。”

    隔壁老汉道:“我偷听一耳朵,她那女儿在当官人家做妾,死得蹊跷,许是被强人杀的呢。”

    主人家大惊:“竟有这事?大兄还知些什么?”

    隔壁老汉道:“那管事黑脸,看得紧,再不知些别的。”

    风寄娘与老叔对视一眼,不由想到李家案,到底与他们无关,整顿行装赶回归叶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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