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喝了甜汤，又勉强吃了一碗清粥，精神好了大半，只是依然疲惫。
安贵人在手心里擦了薄荷露，跪在床前，轻轻地帮皇上揉着太阳穴。玉莹扶着太皇太后进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安贵人回头一看，顺势跪着转过身来，“给老祖宗请安。“
太皇太后扬扬手，“去正殿里吧，那边也不能没人。”
安贵人不敢磨蹭，默默退了出去。
玄烨见太皇太后来了，半支起身子，声音低低道：“叫皇祖母挂心了。“
太皇太后按着他躺下，心疼不已，“孙儿啊，你真的是皇祖母担心了，你可从来都没让皇祖母这么担心过。”
玉莹悄悄地招呼众人退了出去。
玄烨惭愧，声音嘶哑道：“是孙儿任性了。”太皇太后把手里的佛珠缠在手腕上，拉过玄烨的手，劝慰她：“皇后走的突然，皇祖母知道你心里难过。”
玄烨缓缓地摇摇头，“孙儿不光是难过，更是后悔。当初要是执意送柔舒去盛京待产，想来她也不会受惊以至于难产血崩。”提起这些，玄烨就心痛不已，霎时红了眼眶，他用手摁住嘴唇，半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声音如同裹着砂砾的秋风：“皇祖母也一直后悔，若是当年执意不让你皇阿玛娶董鄂妃，也许你皇阿玛也不会英年早逝；皇祖母还后悔，若是当初我没有接宸妃来宫中，太宗皇帝或许可以完成他的夙愿，攻入关中。皇祖母活到六十岁，后悔的事儿太多了。玄烨啊，人活一辈子，后悔的事儿一定是越来越多，咱们能做的就是不要因为后悔而再去后悔，你懂皇祖母的意思吗？”
玄烨自然听得懂太皇太后话中的深意，他望着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皇祖母，您放心，孙儿不会的。”太皇太后点点头，用力地握住玄烨的手，“皇祖母许你辍朝五日，表表哀思，但之后该怎么做，你要心里有数。”
送走太皇太后，玉莹见皇上这边没什么大碍，又回到坤宁宫的正殿里守丧。安贵人见她进来，没个好脸色，挤兑道：“搬来太皇太后撵我走，娘娘好手段。”
玉莹面色沉静道：“安贵人说什么呢，本宫怎么听不懂。”
安贵人哼笑一声，“大行皇后不在了，你也别总想着皇后的位子。遏必隆的女儿，鳌拜的义女，你不会还惦记着你家里满门荣耀吧？”
玉莹挑着眼皮斜她一眼，“安贵人，你汉军正蓝旗出身，下五旗，我出身满洲镶黄旗，八旗之首，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跟我论出身了？”
“正蓝旗又如何，孝康章皇后也是正蓝旗出身，那可是皇上的生母，姐姐，你这是大不敬啊。”
玉莹扫了一眼安贵人的肚子，：“孝康章皇后也是你能比的。”
安贵人伸手遮了遮肚子，笑道，“是，我是没有子嗣，可说到这事儿，娘娘您不是应该更艰难。我好歹进宫晚些，比不上娘娘您四年就进宫了，一同进宫的惠贵人，荣贵人就不提了，连端贵人都有过生养，怎么偏偏姐姐膝下空空？我那里倒是有上好的坐胎药，不如送些给姐姐。”
玉莹狠狠地瞪安贵人一眼，“留着自己喝吧。”
安贵人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提到子嗣，她的确苦恼，哼了一声，也就作罢了。
玄烨念及云南只是用兵之际，之前又有朱三太子在京作乱，下旨免了各省官员进京举丧，京中也只允少许的亲贵进宫吊唁，即便如此，曹寅和纳兰容若也日夜不离玄烨，生怕被人钻了空子。
第四日是各位福晋，诰命，女眷们进宫举丧的日子。
佟宝卿一早就收拾妥当随着母亲坐了马车往紫禁城去，一路上心烦意乱地绞着手里的帕子，一言不发。佟夫人眼眶湿润，不住感慨道，“虽然二阿哥得皇上疼爱，可念及大行皇后年纪轻轻就……实在是叫人心痛。”
佟宝卿望着母亲，心里愈发难受。她曾经那么羡慕赫舍里，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羡慕她，羡慕她貌美，羡慕她才高，更羡慕皇上看向她的眼神里总是闪耀着不一样的星子。
一夜之间，这个人没有了，佟宝卿感愧于自己昔日的狭隘，当年大家都以为她是因为皇上的责罚才置气不愿进宫，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者说她以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因为嫉妒，嫉妒赫舍里拥有玄烨所有的真心，自己却只能同其他的贵人格格一样，面目可憎又实则狼狈不已地去争抢那一点点的恩宠，佟宝卿不怪安贵人在皇上面前告自己的黑状，反而她有一点点高兴，那是被嫉妒的感觉。
从坤宁宫出来，佟宝卿一直东张西望，佟夫人拽拽她，“好好走路。”
佟宝卿小声道：“额娘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佟夫人一把没拉住，佟宝卿转身小跑着直奔景和门。
可过了景和门，她又无奈地停了下来，又能往哪里去呢？佟宝卿焦灼不安地在交泰殿旁来回踱步，不时垫着脚望向乾清宫。
“楚楚。”忽然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小字，佟宝卿心里暗喜，转身一看果然是纳兰容若。
“容若哥哥，这么巧。”佟宝卿快步跑向纳兰容若。容若道：“我才从昭仁殿出来，就看见你在这里鬼鬼祟祟。”佟宝卿咬着嘴唇，饶有意味地盯着纳容若看。
容若知晓佟宝卿的心意，不等她开口，便说：“皇上病了，在乾清宫里睡着呢。”
佟宝卿猛地怔住，呆呆道：“皇上怎么了？”
纳兰容若道，“皇上伤心过度，好几天都是一口东西没吃，身体再好也是扛不住的。”
佟宝卿点点头，拼命勾嘴挤出一丝笑却忽然落下泪来，她伸手抹去腮边的泪珠，难为情道：“方才在坤宁宫哭得眼睛酸了。”容若见她伤心，忙说：“皇上没有大碍，只是本来就为了前朝的事儿心力交瘁，又加上大行皇后突然离世，身体自然是吃不消的，太医已经说了静养两日也就大安了。”
佟宝卿望着乾清宫的屋脊，低声道：“那你好好劝他，我先走了。”
正要离开，皇上的仪仗从远处过来，纳兰容若对佟宝卿小声道：你等等，自己则快步跑向皇上，佟宝卿愣愣地站在原地，想离开，脚下却似有千斤重。
玄烨拖着步子从远处慢慢走近，没有一点平日里矫健的样子，苍白的面色，红肿的眼眶，青色的胡茬，他看起来是那么虚弱和不堪一击，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到，仿佛你使劲儿捏一把他，他的骨头就要碎了。
佟宝卿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心口一疼，针扎一样。两年了，再见面怎么就成了这番光景。豆大的泪珠从佟宝卿脸上滑落，打在她脚边的青砖上，快速地被太阳晒干，没有一点点痕迹。玄烨看到了佟宝卿，看看到她瘦瘦小小的身体微微颤动，看到她使劲儿咬了嘴唇，看到她脚边干了又湿了的眼泪。一步之遥，佟宝卿转身跑了。
玄烨亦如没看到她一般，步履沉重地朝坤宁宫走去，曹寅扭头看看身旁的纳兰容若，他的目光追着那个渐渐模糊的背影，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闷热潮湿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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