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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路死了以后,鬼切很快也离开那个世界。
不是他厌弃了,而是他某一天一觉醒来就已置身在新天地里。
刚有知觉,他便感到自己的处境似曾相识。眼前朦朦胧胧一片肉红,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因为隔了一层而听不真切。
他打量了一会儿,确认这与第二个世界他投为人胎在苏妙音肚子里的状况差不多。
难不成他又投胎了?鬼切有些莫名。没过多长时间他便发现了不同。
这一次他不是人胎,而是鬼胎。通过气息感知,怀鬼胎的是个女子。
隔着一层肚皮,他不知这女子的容色如何,但凭女子的婉约柔美的声音,可知女子的秉性多半是属于柔弱如柳那一类。
这女子约莫正值青春妙龄。这等似春花一般娇艳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然而鬼切在她的肚子里常常听见她忧愁叹息夜里独自饮恨暗泣。
她罹患重病,时日无多。鬼切渐渐能把透过肚皮传来的声音听得更为清楚。这时他些微愕然地发现,这个世界人们所用的语言,与他昔日所处的平安京极为相似。
他这是回到平安京了?
女人的肚皮非常脆弱,可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却如铜墙铁壁,把鬼切牢牢地束缚在里面。
发现有可能回到平安京,鬼切也仅仅惊诧了一小会儿,之后他就从容处之了。
随着时日渐长,鬼切同女人之间有了一股微妙的联系,女人的所思所想有一部分能传递到他这里。
女人是被情所累。她爱上了一个至尊至贵的男人,对方亦疼宠她,给了她冠宠后宫的殊荣。然而恰恰是这份帝王情深折了她的寿。后宫嫉妒她的女子不知多少。她又没有高贵显赫的娘家外戚作为依靠。那个男人爱她,可作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对她索取居多,却没法方方面面将她呵护好。
她性子柔弱,心思细腻,诸多谣言纷乱,许多不可言之事频繁在她身边上演。心力交瘁之下,她终于撑不住病倒。
大限将至,她自知已无法长存于世,早就认命,可生死之间,她心有还有一个牵挂让她怎么也放不下。
女人有一个儿子,如今约莫三岁。虽贵为皇子,因她的缘故,深受帝王宠爱,但失去母亲的孩子,总归是可怜的。
她在的时候还能为儿子遮风挡雨,尽力隔绝外来的伤害——指望帝王有些时候难免无奈。
一旦她死了,她的儿子该怎么安生的长大呢?
有这么一个牵挂,她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却迟迟不敢撒手。
时日长了,忧思牵挂诱发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她腹内结了一个鬼胎,她用她仅剩的生命和她的灵魂为祭,孕育了一只鬼子。
女人一向胆小,她敢生出这种诡谲的念头,怕是被人知道了定会大为震惊。
从她重病卧床难以起身,便回了娘家。她平躺在寝台上,四周垂幔幽幽。伺候的侍从被她寻了借口打发到帘外候命。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瘦骨嶙峋,挺着那般大一个肚子,不堪重负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压碎。
她的母亲早把这触目惊心的消息掩藏了下去。她归家的时候虽患病却肚腹正常,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肚子鼓胀到怀胎十月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女人自知其中关窍,也不欲令人知晓这怪异之事。
这一天她隐约感到时间到了。
鬼切当然也感知到了。他还在想自己会怎么出去,就见女人的肚子裂开,他化作一团鬼气卷出去,刚凝聚成形,就见女人的肚子彻底瘪了下去。
没有血,那女人近乎一具套了一层皮的骷髅。她的血肉差不多都用来喂了鬼子。
她奄奄一息,明明很痛苦,却一脸平静地望向鬼切显形的地方。
“你跟我儿子长得一模一样。”女人低低道,“求你替我护他一生一世。”
鬼切垂眼盯在女人的脸上,如果他没有看错,这个女人的样貌竟跟当初的苏妙音非常相似。
夙世因缘,有这么奇妙么?
与苏妙音那一段短暂的母子缘分,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按照人类的话说,鬼切觉得自己当初是个不孝子。他作为她的儿子,一直都在令她牵挂操心,最终她的死都与他有脱不了的干系。
他欠颜路一条命,所以上个世界他一直试图偿还,结果还是亏欠着对方且似乎永无偿还之期。
他同样欠苏妙音和颜落渊。
“好。”在女人殷切期盼的注视中,鬼切做下了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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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鬼切同意女人的请求那一刻起,他跟女人的儿子之间就产生了契约。
所以女人闭眼咽气的同时,他便消失了,再度出现已在小皇子的身边。
虽然诞生于世,只短短的一小会儿,但所见所闻,已足够鬼切确认一些问题。
人们的装束,建筑的风格,庭院的装饰,还有人们的语言——的确类似平安京。
鬼切看向小皇子。那小孩年纪稚幼,容貌却清秀可爱至极,已隐约能窥见长大后的绝代姿容。
女人的去世,令这个府内一阵兵荒马乱。小皇子无知无识,望着众人哭泣悲伤,也只一脸奇怪懵懂。
小皇子冷不丁注意到人群冷落之处有一个跟他同样大小的孩子坐在廊下,感到新奇,便想从乳母怀中挣脱。
鬼切这才注意到,似乎只有小皇子一个人能看见他。他站在其余人等跟前,都跟眼里根本没他一般。
触碰庭院里的花草树木,他的手也从其中径直穿过。鬼切皱眉,他控制身体漂飞到小皇子跟前悬浮着。
在小皇子好奇的目光里,鬼切伸手去抓小皇子的臂膀,却一抓一个准。
他跳开去,看见地上有只小虫,凝聚妖力击打过去,它竟毫发无伤。
鬼切这下明了了。
或许是小皇子母亲的秉性实在太过良善,就算是养出来的鬼子,也不想多生麻烦。
所以他只能被小皇子看见,只能触碰到小皇子,别的人和物,他只能看不能摸,而还有没有其他问题,得等以后慢慢发现了。
鬼切啧了一声,心道:这让他这么保护这柔柔弱弱的小孩?难不成让他附在小孩身上吗?真要这样不怕被人发现把这小孩当妖怪收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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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鬼切跟在小皇子身边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先不说是不是他严格执行承诺,实际上他也暂时无法离开小皇子。
小皇子分不清鬼与真人的区别,常常对鬼切说话。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对此十分惊怪惶恐。为了免麻烦,鬼切不得不躲起来,只要小皇子不看见他,就不会不自觉地露出那种对着虚空无人处说话的骇人情态了。
小孩健忘,鬼切不出来找存在,渐渐就淡忘了。
得亏鬼切是一个能耐寂寞的。他常常坐着躺着侧卧着,在房梁,在黑暗的角落,在许许多多视线死角,默默的一个人,守着小皇子慢慢长大。
这期间他了解到了许多事。
他现在所在的世界,跟平安京很像,可也只是像而已。没有阴阳师源氏,没有大江山没有酒吞童子茨木童子。
人与鬼或许同样共生在这片天地之下,然而似乎并不像他所在的那个平安京那般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横行。
研习修行阴阳术法降妖除魔的阴阳师,也有,但其威望势力远不如他曾经生活过的平安京。
撇开鬼怪不谈,这里的人心权谋,两地相比,都一样的暗流汹涌。
就说这小皇子,他的母亲忧心无比,连鬼子都造了出来,事实上小皇子的处境完全不是他母亲所担忧那般无人照拂而过得凄凄惨惨。
最初两三年,小皇子养在他外婆膝下,日子或许有点冷落,可他的父亲既为当今圣上,又钟情于他已逝的母亲,纵然有这样那样的妨碍,他父亲也绝不会对他视而不见。
母族门第太低,圣上无奈只得放弃立小皇子为皇太子的念头。他不想让小皇子做一个令人看不起的末流亲王,也不愿势单力薄的小皇子卷入皇位争夺的纷乱中,所以待小皇子年纪差不多时,将小皇子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从此,人们改称小皇子为源氏公子。
这对于鬼切而言,有点儿像是吃了苍蝇。
源氏这个姓就像笼罩在他头上的阴云,不论他去到哪里,都能扯上关系。
想想觉得真巧。但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呢。
与此同时,京中突然有一阴阳师声名大噪,传入宫中时,连圣上都知道了。
源氏公子年纪足够学习知识等各种符合贵人身份的技艺时,就住进了宫内,常伴圣上身侧。
当他们父子闲谈提及此人时,鬼切听说,那人名叫安倍晴明,是一个少有的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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