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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不说水深火热,至少是鸡飞狗跳。
这只寄生妖很不安分。
整日话唠,一张嘴几乎没片刻的停歇。
它大概在生出神智后没仔细游览过人间红尘,所以见到什么都大惊小怪。它独自一惊一乍便罢了,时常还连累鬼切。想想众目睽睽之下,寄生妖在那儿不自知地丢人现眼,难免鬼切也会被指指点点。
鬼切并不在意别人的视线。泰然处之。除此之外,寄生妖总是想方设法地试图亲近鬼切,这就比较讨厌了。
往日颜路撒娇发憨,还能抱一抱鬼切的大腿,被鬼切摸一摸头。换成寄生妖,那是连一根手指头,鬼切都不会让对方碰到。
这寄生妖脸皮太厚了,堪称无敌。鬼切不理会它,它便锲而不舍,整日纠缠,意志力非常顽强。
鬼切严防死守,一点儿便宜都没给寄生妖占到。时日长了,那怪物没尝到半点儿甜滋味,渐渐焦躁起来。
它的注意力全倾注在鬼切身上,京城里国师那群人它直接抛到了脑后。依照国师的眼线,人不说总能找到鬼切的行踪,可时不时总能寻得。
寄生妖变成了颜路的模样,正好混淆了视线。国师等人竟一个都没察觉不对。
不知怎地,鬼切心中有所预感。近来会发生什么。他暗暗戒备,不着痕迹地留意寄生妖。
一日夜半,鬼切感到有人注视着他。灼灼的绵绵不断,令他介意。他悚然惊醒,一睁眼便见昏暗中那寄生妖正坐在他床边垂首盯着他。
鬼切不让寄生妖近身,一向警惕。可现在对方悄无声息距离他如此之近,他却没被惊动分毫,这不能不能让他诧异,当即翻身跃起避开,哗啦一声推开了就近的窗户。
月光立刻在屋内流泻了一地。风吹树响夜虫夜鸟鸣叫,一并都涌了进来。
那道静坐在床沿的身影,不急不缓地起身,点燃了烛火。屋内更加明亮了。鬼切这才注意到不同。
对方的神情没了这些日子鬼切见惯的洋洋得意和痴缠,安静如深渊,显出一种惊心的死寂。
“九爷。”对方轻轻唤道。
同样的声线,换成不同的灵魂,一开口就显出了不同。
鬼切认出来了。此时站在他跟前的是真正的颜路。
气氛凝滞着。最近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天涯。蓦然相对,免不了有些微尴尬沉默。
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飞蛾。它扑闪着翅膀直奔烛火。橘色的烛火受微风影响不断轻轻跃动。飞蛾绕着烛火上下翻飞,忽然不顾一切地撞入了火中。
多么可怜。
颜路抬手抚上自己的脖子,那里曾经短暂出现过致命的刀伤。他幽怨地道:“九爷,那天你的刀好冷,我好疼。”
鬼切忍不住皱眉。他问:“怎么回事?”
他感到这的确是颜路,然而有些古怪。
颜路只静静地凝视过来。他仿佛已化作石,被寒冰包裹,通身气息怪异,鬼气森森。
倏然间月光似变得粘稠了,室内变得朦胧隐约,鬼切发现原来是不知怎地生出了雾气。
飘飘渺渺的雾气薄纱般浮动,鬼切往窗外一瞥,就见屋外也起了雾,且有越来越浓郁的趋势。偏偏此时天穹之上一轮明月高悬,洒下的清辉同薄雾交融,笼罩覆盖在万物之上。虫鸟似被惊住了一声不闻,天上地下一片空寂。
其情其景竟诡异之极。
他收回目光,抬头但见颜路的身影被雾气缠绕,乍一看似从地狱归来的亡魂。那点点方才点燃的烛火明明灭灭苦苦支撑,突然细细的噗一声熄灭。
同时鬼切脸色一变,当即悍然拔刀!
雾气大作,沸腾一般滚滚涌动着充斥满整个室内,瞬间就将鬼切彻底吞没。
置身在雾气的包围中,鬼切才发现这并非普通的雾。这些轻飘飘看似柔软的东西,能隔绝妨碍他的感官,使他目不能视尺寸之外,耳仅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湿润的雾气一接触道到皮肤,很快感到皮肤一片凉凉,几息功夫,手脚就觉沉重!
鬼切凭借本能辨别攻击。刀光在浓雾中闪烁。迸发的妖气搅弄着雾气,野店的房屋很快支持不住,轰然间房顶被掀飞,墙壁被横劈掉了一半。
砰地一声撞在幸存的一堵墙壁上,不等鬼切反应,一个比他速度还快的身影扑面袭来。鬼切的双手正要动作,却感到有缕缕湿凉的东西缠上他的手腕,让他双手不能动弹!
被这稍稍一阻,鬼切立刻失去了机会,那道身影重重扑在他的身上,将他狠狠抵在墙壁上,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颈。
缠绕颜路的雾气倏忽一散,现出他的身体。他幽幽唤了一声:“九爷。”
纵然被制住,鬼切仍旧面色不改。他俩离得这般近,有些方才一些列变故中没有注意的,此刻都被鬼切收入眼底。
颜路的脸色惨白如罩上了一层霜雪,须发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全白了。他的脸庞还是年轻人青春的模样,甚至尚有一些青涩未脱去。
“九爷……”颜路低低轻轻似梦呓。他望着鬼切的双眼,此刻呈现了极为扭曲怪谲的状态。
左眼满是纯粹浓郁的黑,一些莫名的东西在其翻涌挣扎,好似下一刻就要钻出魑魅魍魉。
右眼赤红,如同岩浆,火焰在其中流转,一眨动,那赤红竟似蒙上了一层冰雪,渐渐消赤红,变得茫茫惨白一片。
颜路剧烈抽搐了一下,那一瞬间鬼切被他所见的画面给惊得双眼微微睁大——
明明颜路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可这一刻他的血肉竟变得透明,他身体里的骨架都能清晰可见!
“九爷…..”这一次颜路的声音染上了痛苦。他颤抖着将头埋在鬼切胸口。不一会儿鬼切感到胸口一湿漉漉的冰凉。
他怔住。
颜路已带上哭腔。他松开了双手,无助又害怕地揪住鬼切胸口的衣襟,痛苦地呻|吟道:“我好冷…..我好疼……九爷…….九爷……”
屋内的雾气大概跟颜路的情绪有关,方才汹涌澎湃,此刻渐渐归于舒缓,然而仍旧缠缠绵绵包裹着他们俩。
鬼切悄然歇了召唤第三只鬼手的心思。
上一个世界他抛弃了本体,失去大部分力量,那把当初与他融合的鬼手却没有消失。
如果刚才他们还在相斗,或许他的鬼手已经洞穿了颜路的胸膛。
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在脑海里迅速的过了一遍,鬼切唤了一声:“颜路。”
他心头隐隐约约有个猜想,可有些地方根本无法解释。
颜路垂着头颤声道:“……九爷,你不用在烦恼那只寄生妖……它不会再出来作恶纠缠你了。我已经……已经将它封印在我身体里……”
***
时间拉回颜路流浪夜宿街头那一日。
他在梦中看见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那人道:“我叫源赖光,是来帮你博得…他的心。”
颜路听对方的语调口气,跟那企图哄骗他的怪物是一路货色,当即厌恶不已。他硬邦邦地道:“你是什么怪物?”
源赖光对颜路的警惕报之轻笑。他只是微微抬眼,周遭的灰色混沌的梦境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一瞬间,竟像是回到了齐府九爷居住的院落。
颜路一见这场景便被勾动了许多记忆。他呆呆地望着,感觉那些九爷陪伴他成长的过往如同镜花水月,美丽却又虚幻,让人真真假假分不清欢喜又愁苦。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来找你,只是因为你心心念着的人即将遇上一个大麻烦。”源赖光轻轻巧巧地抛出一句话,瞬间将颜路的神思炸了回来。
颜路心系九爷,一听到九爷有麻烦,不管真假,自个儿都先方寸大乱。
他惶恐震惊地瞪圆了眼,死死盯着那容色异于常人的家伙。好不容易稳住了神,这才勉强镇定地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九爷的厉害,谁也比不上。你莫要胡说八道来骗我。”
源赖光听这小子把个‘九爷’奉为神明一般的虔诚信仰,心头的感觉可谓怪异无比。
这就是他摒弃那一部分情爱之魂所化的人,完全为爱而生。看着可真真令人……不快呢。
“他的确……很厉害……”源赖光意味不明地道。
能让他都动了心,能不厉害吗?
颜路对源赖光的阴阳怪气很不满。
源赖光没再多废话。他道:“我说他有麻烦自然是有根据的。那个寄生妖,你也见过了。你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吗?”
说着源赖光一挥手,他们眼前立刻展现无数光影画面。
那是源赖光所在的世界,寄生妖现世后造成的毁害。
颜路越看越心惊。但他仍硬撑着道:“这与九爷有什么关系?那些个凡夫俗子的死活,与九爷有何干?”
虽然一直以来九爷没有作恶,可颜路不得不承认,他所感受到的九爷,绝非是一个以天下安定万民安康为己任的仁义之人。
九爷对世事漠不关心,超然物外,冷眼旁观一切,甚至就连他这个被九爷养育了十年多的人,怕都不算是什么。
这么一想颜路又是一阵低落。
源赖光一见颜路这模样,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他按捺着道:“寄生妖想要你心目中那个人,你觉得有没有关系?”
说着他把寄生妖同鬼切之间的联系解释了一遍。
源赖光这一世自己就是寄生妖小缠,他对于寄生妖当然是了如指掌。再加上他一直能跟颜路共享感官,凭他的头脑,推测出寄生妖想要什么并不是难事。
“它的力量不是你心中那人能抵挡的。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被怪物纠缠占有?”源赖光淡淡说完,一顿,话锋一转又道,“你总觉得自己弱小,他不能把你看入眼里。如果你能做一件他也办不到的大事,让他看看你的能耐,你说他会不会对你刮目相看?”
颜路一面诧异震惊于源赖光如何能对他的心思和一些隐秘了若指掌,一面又为源赖光口中九爷即将遭遇的大麻烦感到无措。
听到源赖光的诱语,他蓦地有些心动。
颜路开窍的时间太短,他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他的意思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源赖光一望即知。
“凡事都有代价。你要帮他解决这个大麻烦,需要有付出。”源赖光缓缓道。
“什么代价?”颜路手心冒汗,努力从容地问,“我只要他好,其他的不管什么我都可以舍弃……”
源赖光挑眉,似笑非笑地道:“…..连你的命也可以?”
既是为爱而生,那便为爱去死吧。
***
“…..有人告诉我,你会遇上大麻烦。我不想你受到伤害,所以按照那人所说,将寄生妖引诱入我的身体,骗得它放下警惕,彻底与我融合…..”
颜路已支持不住,软软地倒在鬼切怀里。他全身都在发生改变,冰霜密密麻麻地凝结在他的身体表面,露在外面的皮肤逐渐变得透明,下面的肌肉骨骼清晰可见,同样在渐渐变成透明。
“……那天我以为我快死了……”颜路的眼神有些涣散。
从他答应源赖光开始,对方在他身上下了许多术,嘱咐了他很多话。他战战兢兢,谨慎地遵照对方的话行事,整日被脑海里那寄生妖的蛊惑扰得快发疯。
这件事虽大体上按照那人算计的发展,可中间还是出了岔子。颜路没想到自己会被九爷的刀割喉!他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为九爷而死和死在九爷手里,是两码事。
“对不起…..”颜路望着九爷脖颈上方才因为他的粗蛮狠掐留下的青痕,心中愧悔不已。
见到九爷的冷硬心肠,被九爷手中的刀割喉,纵然其中有各种阴差阳错,他心中多半还是有恨的。
鬼切抱着颜路,表情些微茫然。他垂首眼睁睁看着颜路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越来越透明的身体最终只剩下骨骼保持着森白,其中有一团黑红两色交杂的光芒不断地在其中游蹿冲撞,似乎想要突破束缚它的封印。
颜路气息奄奄:“……我用我的身体和灵魂铸造了这副镇妖棺……”
源赖光是最了解寄生妖的人。他精通阴阳术,之前又轮回了两个世界,见识眼界开阔了不少,世上除了他,再也没第二人能研究出寄生妖的封印术。
以颜路的血肉之躯和灵魂为祭,铸造出一具人形状的镇妖棺。一旦寄生妖被封印在里面,将不能再从人族体内汲取力量。因为它未死,那些身体里有寄生妖的人族,也不会受到牵连。
等斗转星移,这只寄生妖会衰弱到再也凝聚不成,神智也会溃散。到那时,人族之中的星星之火早已燎原,依靠寄生妖而存的人族少了,就算镇妖棺被打破,它出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当然,颜路对这些并不怎么了解。其实,源赖光并非是好心。他对两个世界的数万万生命都是漠不关心的,唯一在意的仅一个鬼切罢了。
可是他不在意数万万生命,两方世界的天道却不能不顾。
源赖光作为阴阳师,对森罗万象的玄奥深有体会。如果他为了鬼切而不顾那个世界的数万万生命,若是一个不慎引来天谴,到时候报应落不到他身上,必然在鬼切身上。
他同鬼切之间的路途,已经很坎坷了,实在没必要再去招惹其他麻烦。
说来说去,到底是源赖光一个人在暗中默默的挽救,对于鬼切而言,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颜路最终在鬼切怀里咽了气,彻彻底底化作了一具封印寄生妖的镇妖棺。
他没有问颜路究竟是何人告诉他封印寄生妖的方法。因为事实已摆在眼前——
人形镇妖棺的额心浮现了一个银色的闪着微微光芒的龙胆纹。
跟在源赖光身边那些日子,他见过很多次龙胆纹。每当源赖光施放他自己研究的复杂阴阳术,术成之后总会生成一个龙胆纹。
这完全没必要,实在无聊,但他一向肆意明目张胆,从来不怕被人知道。
如今他也是这个德行,他敢干,就敢大方地摆出来。
除了上个世界垂死挣扎的系统,鬼切想不到他跟源赖光之间还能通过什么生出联系。
对方跟他是否同在一个世界,鬼切不得而知。但他偏向于源赖光不在这世间。
那个人的野心,是藏不住的。
那个人的邪恶狠辣,没有鲜血和白骨来慰藉,是无法得到满足的。
只要那个人在,定要搅弄个翻天覆地!如果他在这个世界,怕是早就声名鹊起,天下皆知!
“源赖光…..”已在他嘴里消失了许久的名字再度被鬼切念起。
他回想起许久那场梦中相逢,冷笑了一声。
狗改不了吃屎,再怎么改变,也都是个行事混帐招人厌恶的家伙。
“颜路…..”把源赖光抛到脑后,鬼切抚摸着颜路的脸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感想。
鬼切的七情六欲极淡。人世间的种种,到他这里,他向来给不出正常的情绪。
就如同此时此刻,颜路为了他死了,换个人会感到心痛等等,鬼切却无动于衷,无法感知,冷静理智得可怕。
或许有些惆怅,有些微憾然……他心湖里的波动太少了。
然而这种状态没持续多长时间。鬼切忽然感到心口灼热,拉开衣襟一看,只见他心口凭白地生出了一颗朱红的痣,红艳艳的,刺人眼至极。
他用力搓了几下,红痣牢牢的。硬要弄掉的话,或许要用刀才能削掉。
可是红痣既然能凭空生出,难保削掉一个又再生一个。
鬼切的目光再次落在颜路的面目上。看着看着,他心中忽地感知到一股奇怪的情绪,似酸酸涩涩的,闷闷令人呼吸不畅。
捂着胸口,鬼切紧抿着唇。他心道:源赖光,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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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赖光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浑身被汗湿透,可见之前他经历了一场不好受的折腾。
虽有意外,一切如他所算计。
看到颜路成功封印了寄生妖,他想:鬼切的心口已经生出了那颗红痣了吧?
源赖光从来就不是个会整日处在懊悔中的人。
事已至此,他被命运的恶意捉弄,彻底栽在了鬼切手里,那么他总要让自己的感情圆满。
相思这种东西,他原本从来不曾有,如今既已无奈生出,那便不能他一个人独自煎熬。
“我为你而生出的喜怒哀乐……鬼切,你怎么能感知不到呢?”源赖光忍不住咳了一下,然后用手抹去了唇边溢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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