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复仇的第六十天--羁绊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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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尘似梦。

    进入深秋的平安京,处处透着凄清冷寂。一场夜雨更是将秋日冷瑟堆到了最高峰。

    幽谧竹林中夜雨留下的雨水时不时从叶子上坠落,打在中途横支斜挡的竹枝上,滴滴答答,不见吵闹反更显幽静。

    一阵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梦幻般的美好,只见五六个穿着狩衣的年轻男子面带惊惶地从林中深处逃蹿出来。

    他们胸口剧烈起伏,在这湿冷朦胧的竹林里竟然满头大汗。一边跑一边回头,他们的样子就像背后有食人的凶恶猛兽在追逐。

    忽然有人从斜方向闪出,一下挡在他们前面。这群早被吓破胆的年轻人纷纷绝望地啊的大叫一声,脚下收势不住,竟都趔趄了一下。若不是抓住了身旁翠绿的竹子,怕是会滚成一团。

    “发生了什么事?”来人语调舒缓,气定神闲的姿态跟年轻人们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年轻人们闻声抬头定睛一看,见来人同样一身狩衣,观其不俗的样貌和标志性的银白长发,登时双眼一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你是——安倍晴明大人?”几乎崩溃的年轻人们差点喜极而涕。

    安倍晴明挑了挑眉,打量了一番,很快分辨出这五六个被吓得至今脸颊上的肉扔在微微抽搐的年轻人是源氏的阴阳师。

    平安京源氏,这些年风头强劲,无人敢试其锋芒。尤其他们的年轻家主源赖光,更是天赋实力卓绝,就连安倍晴明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强大的阴阳师。

    只是近来他听说源氏招惹了些麻烦,而且还是自家后院起了火。

    安倍晴明见微知著。他的目光越过正在努力喘匀气的年轻人们,定在幽幽的竹林深处。

    风过竹叶一阵沙沙,同时也捎带来了缕缕独特又微妙的气息。安倍晴明右手捏着扇子,轻敲左手掌心,沉吟片刻后道:“你们不用担心,且安心离去,我在此等候他。”

    年轻人们其实也在忧虑——他们那位昔日尊贵不凡如今可谓家族祸害的源氏第一人家主,对安倍晴明的态度一向不以为然。两人在阴阳术和力量的理念不合,听说还有一些不可谓外人道的过节。如今他们落难,倘若安倍晴明因为那人的过错而迁怒他们,不救他们……

    现在一听到安倍晴明的安抚,所有人都瞬间松了一口气。

    他们纷纷激动地向安倍晴明大人道谢,末了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道:“大人一定要多加小心!那把刀完全疯魔了!他现在见到源氏的阴阳师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来杀人!我们已经有很多人死在他手里了!今天我们原本是来此处修行,没料到……”

    会撞见那个煞星!

    安倍晴明闻言只叹道:“一饮一啄,无非前定,一言一行皆成因果。”

    说罢他又道:“速速离去吧。”

    源氏的阴阳师千恩万谢,接着很快就离开了。

    安倍晴明等了一会儿,没先见到人,却先等来了凌厉的攻击。

    攻击者的速度极快,出招犀利势若雷霆,刀鸣惊魂,眼前几道血色刀光之后,周围的竹子噼里啪啦倒了一大片。

    原本以为竹叶竹枝遮蔽而略显昏暗的地方霎时头顶一亮,秋天雨后澄澈的蓝天完全暴露了出来。

    安倍晴明及时撑开了守结界。虽说挡住了这一波攻击,可当对方不再继续攻击时,他的结界也破碎了。

    他微微抬头,就见有一紫衣人立在一根断掉的竹桩子上,居高临下地盯住他。血红冷漠的眸子掩在凌乱散飞的长发下,当一阵风吹来撩开他额前挡眼的发,那里面触目惊心的恨意疯狂几乎要溢出来。

    安倍晴明见此,眉心微拧。他脑海里浮现多日前偶然遇见源赖光时对默默跟在对方身边的那人的惊鸿一瞥。

    很冷的一把刀,但不可忽视,同样是一把很美的刀。

    根本不是此时他所见到的这把完全堕入杀戮恨意的一把血腥复仇之刃。

    “鬼切。”安倍晴明唤了一声,温和极富安抚意味的声音如同春风,仿佛能让昏沉的人一瞬清心醒神。

    鬼切微微歪了歪头,眯起眼打量了对方一会儿,才疑惑地道:“安倍晴明?”

    他刷地一声收刀入鞘,从高处跳下来,嘀咕了一声‘不是源氏的人’,然后转身就走。

    安倍晴明连忙道:“慢着——”

    鬼切顿住脚步,扭头乜斜一眼过去,暴戾不耐地道:“怎么?想跟我打架?”

    “你误会了。”安倍晴明可不想没事找事跟这把源氏的最强斩鬼利刃动手打架。

    他的消息一向非常灵通,源氏发生的事第一瞬间就传到了他这里。

    源赖光被自己那一向驯服的刀背叛,安倍晴明初次听见这个消息时,一点儿都不奇怪。

    早说过对待妖怪不能只存利用和消灭之心——能为我所用就留下,不能为我所用就消灭。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行事准则,安倍晴明十分唾弃,源赖光却崇尚得很。

    妖怪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维,七情六欲或许不同于人类,可同样十分丰富。采用欺骗和强取玩弄镇压妖怪,终有一日会遭受反噬。

    安倍晴明眼光毒辣,早在见到鬼切的第一面,就已看出源赖光在鬼切身上动了手脚。

    只是他不好多管闲事,所以即使心中有疑惑也只能按下不表。如今见到鬼切这幅模样,安倍晴明惋惜之余,动了恻隐之心。

    他实在不想这样一个美丽的灵魂,深陷仇恨不可自拔,一生一世直至彻底死去都无法得到安宁。

    “鬼切,活在仇恨里得不到救赎和宁静。”安倍晴明见鬼切并未掉头就走,还愿意听他啰嗦几句,不由得将声音放得更加温柔更加诚恳。

    “我听说你已经杀了他,但是你并没有解脱。你仍旧在恨在痛苦。”

    伤疤被人血淋淋的揭开,尽管对方的语气温和不带半点嘲讽尖酸,鬼切听来心中还是无比的难堪暴躁。

    鬼切不喜欢人类,厌恶阴阳师,但安倍晴明在妖怪中间拥有很好的名声——恶鬼恶妖畏惧他,善鬼善妖喜欢他,这人还主张要以真心同妖怪缔结契约收式神。

    “你如果是来说些废话,那就赶紧滚开。”鬼切按捺着狂躁,只是口气恶劣地对待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见过比鬼切态度更差的恶鬼,完全不会跟鬼切计较。他笑了笑,继续道:“你很重感情。”

    鬼切不以为然地冷嗤一声。

    “正因为你重感情,你摆脱不了源赖光的欺骗和利用。”安倍晴明见鬼切不善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坚持将他的话说完,“你放不下恨,就算你杀掉所有源氏的人,你还是会觉得苦闷痛苦。”

    “你本可以拥有享受许多美好,而不是因为一个人突兀粗暴地横插入你的生命里就让你余生黑暗不得安宁。”

    “为一个你恨的人痛苦煎熬地活着,非常不值。”

    “你应该学着放下和忘记。”

    鬼切烦躁地打断道:“说得轻巧!”

    “依你的性格,的确很难办到。”安倍晴明斟酌了一下才道,“我有个提议,你可以听听。不过,我先声明,我并没有恶意,只是为你着想——”

    鬼切想到什么,神色一瞬变得冰冷。他硬邦邦地道:“不要跟我说用什么阴阳术洗去我的记忆,前尘尽忘就能解脱!无法面对就选择忘记,实属于懦夫的行为!我不需要!”

    何况某个王八蛋曾经就洗去过他的记忆,从得知真相起,他就对类似的阴阳术深恶痛绝。

    安倍晴明摇摇头:“我要说的的确是一个失传已久鲜少有人知的阴阳术。不过,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抹去人记忆的术法。这只是帮你缓冲,给你一段时间处理好过多负面的情绪,而这期间,你不会忘记一切,只是感觉上会发生一些变化。”

    鬼切不明白这个说法。他问:“什么意思?”

    安倍晴明道:“你读过话本吗?”

    鬼切有一瞬的茫然。源赖光野心勃勃,整日里热衷斩妖除鬼同各方人马斗智斗勇,哪有闲情逸致看话本。他跟在源赖光身边,一切以对方马首是瞻,哪里会去关注其他。

    安倍晴明一看到这样的鬼切,心里疼惜得很。他有很多式神,个个如珠似宝地呵护着,从不愿让任何一个式神受到委屈。源赖光倒好,坑蒙拐骗把鬼切绑在身边,却不好好珍惜。

    他可听说了源赖光每次退冶总是让鬼切冲在前边替他开路,鬼切受了伤也不曾去关心慰问一下。

    “你没读过也没关系。你只需知道书上的故事,不管悲欢离合起起伏伏多么令人揪心,看故事的人始终是个旁观者,他们可以在阅读时入戏为故事的人和事哭或者笑,在合上书的同时,便会迅速从故事里脱离出来继续自己的正常生活。这就是旁观者的潇洒和理智。”

    安倍晴明细细地解释了一番,见鬼切仍旧似懂非懂,便简短地总结出他的意思:“我想给你的阴阳术,就是让你与源赖光的这段记忆成为一本故事书,放在你的脑子里,你想看的时候就像个旁观者,你不想看的时候就将书合上。书会一直在你脑子里,就算你不去翻动它,它也不会消失。

    等到阴阳术失效那一日,我想你已经找到真正可贵的美好,足已抵挡这段记忆带给你的痛苦。”

    也就是说,触景生情,因为恨意太过浓烈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或者无法冷静理智去思考,在使用了这个阴阳术之后,根本不会再出现。

    它会让使用者在有效的时间内,在涉及这些记忆时保持绝对的冷静理智,以局外人的角度冷眼旁观。

    这是一道镇静.剂。

    安倍晴明又道:“这个阴阳术唯有一点不好的副作用——它会削弱人的七情六欲,时效过后七情六欲也不能马上恢复,而是像种子一般,需要发芽破土抽条长高满满长成参天大树。”

    简单来说,就是清心寡欲四大皆空像个和尚。

    这期间如果有人爱上了使用者,那可真是自找罪受。

    要知道这个阴阳术一旦用了,就不可逆不可解了,一定得等到时效过了才行。

    至于这时效,完全看使用者的意愿。

    ***

    鬼切想起了在平安京一次偶然相遇时安倍晴明给他的阴阳术。

    那件事后他得知源赖光没有死,被这坏消息冲昏了头脑,就把阴阳术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此时此刻,他看着不远处面色淡然一如既往掌控全局的自负姿态,心慢慢沉静了下来。

    他一改之前的不配合态度,开金口把源赖光一心想要知道的系统弱点倒了个彻底——横竖在他看来,这弱点告知源赖光也无妨,他倒要看看源赖光知道后的嘴脸有多精彩。

    “你说的那个东西,名为系统,非妖非怪亦非神明,是一种超出你我想象和理解的存在。它跟我签订了契约,辅助我向你复仇。系统的力量跟我对你的恨意,越浓厚它的力量应该越大。它很害怕我对你的恨意消失。上一个世界我认为你彻彻底底死了,后来证明它陷入暂时休眠。直到方才你的转世燕江崖道破他自己的身份,我发现是你,对你的恨意复燃,然后系统再次出现。”

    语调平平,无波无澜地说完一长串话,最后鬼切似笑非笑道:“实际要彻底消灭系统很容易,只要你彻彻底底死掉就可以。”

    或者鬼切彻彻底底死了也行。这是源赖光一瞬间意识到同时引发了他一瞬心悸,可他几乎想也不想地就否决了这种念头,也只当那心悸是为这糟糕的事实而惊愕。

    他只当是有这个名为系统的东西在他们都不可能彻底杀死彼此,根本就没有去想自己本能否决的其他可能原因。

    既然两个人谁都不可能彻底死掉,那还有一个对付系统的方法就摆在了他们眼前——只要鬼切放弃对源赖光的恨意就可以了。

    然而这个方法……太苛刻了。

    源赖光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声,微垂眼皮,遮住了眼眸里涌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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