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山公路左手边是坡度低缓的山谷,种满橘子,谷底又有大片竹林。太阳已跳出氤氲晨雾慢慢升起,我从车窗向后看,苍翠的树木非常清透,色彩异常鲜明。
即将逝去的春色婵娟美好,其中最醒目的色彩往返于暮色中,逐渐消失在幽静的彼方。倒是还有春夜的灿烂星斗映在黎明的深橙色天幕底层。
远远的还能看见一抹粉色在变成小点的金阁寺前,我知道那是没走的齐木楠雄。他脚下是大片的倭海棠,暴露在晨光下,闪着白光,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站在云端。
我重新坐正,歪着身体靠在车门上,脑袋挨着玻璃,垂着眼睛看清了侧面置物层里的烟盒和打火机。
“你抽烟?”我问须枝。
“那个啊。”他扶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扫了我一眼,解释道,“来这里以后工作会有应酬什么的,合作方会在酒桌上扔烟,就跟着抽,久而久之习惯了。”
“是么……”
“是的呀。”他说。
我觉得有点困,撑着脑袋闭上了眼睛。
我曾以为三途河是生死桥,却忘记了在死亡这个结局发生之前的事情。也许是孟婆汤喝得过了头,忙着马不停蹄地接受审判,顾不上回头。
那么多过河的人,他们千里迢迢地赶来,排着队等待结局,然后放下了真正令人堕入深渊的困惑。
说到底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能那么快地理解现状,跟着狱卒亦步亦趋,麻木的脸上看不见表情。当得知自己要被永远抹去存在的时候,不会害怕吗,不会不甘心吗,不会遗憾吗?
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早明白鬼灯不是万能的,他也同样受空间法则的约束,他也有烦恼,也有怎样都办不到的事情。这些我是清楚的。
所以我会对他说,没关系,我只是想去现世看看。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莫名其妙虚实混淆的梦,也许是心理作用,总感觉有人在小声唱歌。不知道是梦中的歌声潜入现世,还是人世的声音在半梦半醒间混入遥远的梦境。我静静听着,的确有歌声,虽然声音低微,却在春末的清晨悠悠起伏。
不可思议的是,撇开那个曲调不谈,一听歌词,居然很清楚——“A few hours left ‘til the sun’s gonna rise,tomorrow will come an it’s time to realize .”听来分明是《just one last dance》的词句,但很快便戛然而止。
[喂?]
[抱歉……她还在睡……嗯……我不会忘记的……]
太阳透过车窗照在脸上,我迷迷糊糊抬起手去遮,然后就发觉立即有一块阴影恰好挡住了金灿灿带着温度的阳光。
脑袋枕着软绵绵的东西,这让我的思维都变得迟钝了。抬起沉重的眼皮,隐隐约约有个朦胧的影子背对日光,轮廓就藏在光里,似乎是谁的脸。
“吵醒你了吗?”
须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捂着脑袋,我挣扎着起身,等到彻底睁开眼才发现原来刚刚梦里是枕在夏目的腿上,现在也还在车上。
他抽回手,侧着脸问我:“你还好吗?”
恍惚二字我认为是当下最贴切的形容词,说是清醒未免太朦胧,说是沉睡又保留生气,那种状态仿佛是将起卧二界放在同一个瓶中,拿着阳光的试管不断搅拌。
少年清秀的脸肤色白皙,金色的瞳孔反射出漂亮的光,和煦的春景倒映在他眼中,增添了几丝烟火味。
我才醒过来,感觉眼睛十分干涩。
“抱歉。”我听见自己鼻音很重,“须枝,把我放在这里吧,反正也已经到城区了。”
说着,我就去开车门。
正在行驶中的车辆被这么一弄连忙踩了急刹,须枝惊慌地扭头看我:“小助理你不要命了吗?”
“我晚点再回来,你们先走吧。”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钻出去,关上车门一路狂奔,沿着清晨还未开张的店门跌跌撞撞地向前跑,顺着小巷七拐八绕,成功远离了那条街。
身体机能会不受控制成这个样子,实在有点丢人。我扶着墙喘气,正打算给自己买瓶矿泉水清醒清醒,就听到一阵呕吐的声音,从自动贩卖机的左侧传来。
先前也提过,太阳刚刚升起,准确来说现在也不过五点多,街道上人烟稀少。所以有人声忽然出现还是挺吓人的。
我手里攥着矿泉水瓶子,后退几步,看清了声音的来源——原来是个宿醉的女生。
她留着长长的蓝色头发,两侧垂下来遮住脸颊,半阖着睫羽,也不知道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年龄不大,估计二十四岁左右,肯定大学毕业没多久,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蹲在墙边上,高跟鞋旁还放着一听啤酒。
掏遍了口袋,发现只有最后一张纸巾了。我塞到她手里,然后把矿泉水打开放在旁边:“你还好吗?”我问她。
女生顿了顿,大概是没想到这个点街上还会有人,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这个时候,我能才完整看见她的眼睛,那是双嫩芽般的杏眸,晶莹的绿色萦绕着湿漉漉的水汽,很漂亮。
她看起来想要说话,不过刚张了张嘴就又弯下腰干呕起来,脸上的表情是不舒服的潮红,紧紧皱着眉毛,左手还按着放在自己腿上的挎包。
“你是谁?”
她迷迷糊糊地盯着我,神志还不太清醒,看样子很容易就能被人随便拐走。
我想了想也蹲在旁边:“不介意我在旁边吧?”
“……你已经蹲下来了。”
“要去医院吗?”
“不用,其实已经差不多好了,只是喝多了而已。”
女生的眼神有点迷茫,她扶着额头,半睁着绿色的眼睛看我:“我始终不明白——两个注定不会在一起的人,为什么要安排他们相遇呢?”
是为了感情的事情才灌醉自己的啊。
我托着腮,安静地看着她。
女孩子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她也没管我,自顾自地垂下脑袋,碧绿的眸子飘忽,眼角翻涌泪花:“我好喜欢他,真的,已经差不多六年了……”
“你们是怎么遇到的?”我语气柔和,生怕戳到她的伤心处。
“他是我的老师。”女生像是想到了什么很久远的东西,她的神情平静又温柔,那是回忆起美好事物的表情,“教过我一段时间,他其实也不帅气,没什么钱,不符合现代很多人的择偶标准,但我就是喜欢他。”
“为什么没告白呀?”
“我说了……有过两次,一次是上大学的时候,本来想着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对自己负责了。他好不容易到我的学校来,却不肯再跟我接触了,他当时说已经有在意的人了……第二次是毕业后,他不做老师了,我在联谊上又遇到他,觉得这肯定是上天安排的机会。不是有很多吗,那种小说电视剧里的剧情,男女主角分开很多年后再次相遇什么的,于是我就又告白了。”
我被那句小说电视剧给逗笑了:“然后呢?”
“他还是拒绝了。”
女孩抱住自己的挎包,把头埋在上面,吸了吸鼻子:“他告诉我,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他也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回来,但就是不想放弃。”
好狗血的故事啊。
我不想劝她换一个人喜欢,也不打算分析这个听上去跟电影一样的剧情,只是叹了口气:“那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曾经很讨厌他们。”
她突然沉默起来,过了很久才继续开口:“我有个哥哥,他很厉害,现在在跨国企业上班。从小到大,他们都觉得哥哥比我聪明,怪我没出息。我的父母都是农村出生,他们不懂潮流不懂现在的时代,我以前甚至记恨他们。”
“曾经?”
“嗯,是曾经。因为有个人告诉我,哪怕不用去模仿那些网红那些流行的穿搭,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她忽而抿着嘴唇朝我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很可爱,“好笑吧,像是鸡汤和嘴炮一样的句子,但在当时我就是觉得这个人说得真好,她的话给我了力量。”
“真好啊。”我感叹。
“她和他很像,其实我是知道的,说不定我喜欢的人,他喜欢的人就是她啊。我能看出来的,我就是能看出来,我的眼力特别好,以前还被钢琴老师夸过呢。”
蓝发绿眸的姑娘脸上还有宿醉留下的潮红,她努力笑着,眼角渗出几滴泪水:“对了,你看海贼王吗?”她问我。
“……诶?”
“你如果没看过的话一定要去看哦!没看过海贼王就老去的话,未免也太亏了吧。”
“好好好,我一定会去看的。”我笑着点点头,“你知道为什么两个注定不会在一起的人,上天要安排他们相遇呢?”
“为什么?”
“是为了教会你长大啊……你可能耿耿于怀,忘不掉心里的朱砂,但正因为遇见他才能学会珍惜下一个人,对吧?”
“……”
再偏过头,却发现她已经靠着青瓷墙砖睡着了。
真傻啊这姑娘。
我忽然觉得很轻松,前所未有的。就连那些身体自带的负面情绪,那些遗憾与执念似乎都在雀跃着。
忍不住笑起来,我弯腰把女孩子背起来,扶着她的腿,把她的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手里还提着她的包。就这么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城市在苏醒。
建筑工地又开始敲敲打打,楼还没建好,便利店的卷帘门就哗啦一声拉开了,流水般的市领导班子在城区的黄铜人像处考察,海边的地标要重建,风从指尖路过。
春天就要结束了,夏天又要来了。
就算有人要死去,也一定不会在夏天,它是个那么热情那么盛大的季节。哪怕是世界毁灭,都不会选在夏季。
我把女孩子背进酒店的房间,帮她脱掉鞋子盖上被子,将房卡放在她的包旁边,然后便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宾馆右侧的废旧大楼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他正低着头,左手还拿着打火机,银色的盖子在手里一开一合。
清晨的露水还很重,就像刚下过一场雨。
我正要从酒店的楼梯下来,无意间看见这个留着黑发的男生,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也稍稍仰起脸往这边看了一眼。湿漉漉的空气被太阳照射得仿佛都能反射出小水珠的粒子。
他的红色眼睛是铺天盖地的城市风景与蓝色晴空的印记。
我的心脏好像因为这一眼而无可阻挡地乐观起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什么差错,这个瞬间,那么长又那么短,让人不敢置信。
我的视野里全是他的脸。
也许世界和回忆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它们也有关键词和女主角,无论是对生灵还是地狱使者。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和运气。
我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样的,但他第一眼看向我后就轻声笑了。不知怎的,这个场景让我很想哭。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哪里又都合乎情理。
我想,我肯定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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