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值夏日,晌午算是一天中最烦闷不过的时候了。
凤鸾宫素来是底下人巴结的最勤快的地方,冰缸子里头盛的冰早早的便送了来,添到凤鸾宫各处,为这炎热的夏日送上了几分凉意。
正殿是皇后虞氏的居所,往日里添的冰比别处还多几分,盖因虞氏最怕燥热,正殿里头每日不光要放好几个冰缸子,还时时备着些冰碗之类的吃食。
不过自打虞氏晕倒之后,太医便提醒她身子近来虚弱得很,用冰还是少些的好。皇帝就命人减了正殿内的冰缸,只许放一两个,也不准时时放满,原先备着的冰碗也不许再往正殿送。
这会儿长亭连同虞氏身边侍候的七八个宫女却站在正殿外头,热辣辣的阳光一滴不露的全撒在她身上,燥热从脚底迅速升至全身,无奈这个时辰是一丝风都没有的,这燥热自然也无处缓解。
正殿外头负责洒扫的小太监见着她们这般受苦,默不作声的抬手招来周围的几个太监,合力把冰缸往她们那个方向移了移。
长亭被晒得蔫巴巴的,听到动静抬眼朝他们看去,方真心实意的对那几个太监笑了笑。
不管他们是为了讨好还是出自真心,雪中送炭总归是很受人感激的。
方才皇帝来看她家主子,长亭知道帝后二人素来喜欢独处,所以知趣的带着宫人退下了,只是为防着里头还有些什么吩咐,所以也不敢都离去,只得带着人守在门口。
只是正殿内的情景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和乐。
纪御云面无表情的负手站在床前,一袭黑色衣袍把他的脸庞衬得愈发淡漠。
虞氏斜倚在枕上,长发散在肩头和被上,脸色红润,只是整个人隐隐透着些衰败和悲痛。
“阿云。”
虞氏轻唤道,声音沙哑:“派去的太医说祖父这次病得很严重,也许已经时日无多了,我不能不去的。”
她知道这实在是很不合规矩,素来入了宫的女子,上至太后皇后,下至低等宫女,都只有把亲人唤到宫里来见的,哪有亲自出去见的理儿。她依仗着皇后的身份和皇上的宠爱已经破了一次例,如今再次请求,怕是会叫阿云难做。
可是自打自己生下来,便是在祖父跟前长大,祖父教导自己十余年,骨肉至亲,如今祖父病重,眼看着病入膏肓,她实在忍不下心不去相送。
虞氏此番心思纪御云自然心知肚明,虞太傅同样是他的恩师,师徒之情溢于言表,可他如今身为帝王,总有些事情不能随心所欲,天下士人常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前朝大臣对这种笼络学子的法子自然要大力推广。
可同样的事情放在帝王家,只怕他前脚允了皇后前去,后脚就会有人上折子弹劾皇后不安妇德,弹劾虞家,甚至指责他这个皇帝。
他们根本不会想着此举是否有违常理,他们只会盯着他这个皇帝行为上是否有了一丝一毫的差错,利用这一点来大题小做,为自己争取利益。
若是今日他敢允了皇后光明正大出宫,明日必定有人敢以他外祖父过世时太后未曾出宫奔丧为借口上书弹劾。
尤其是他的舅舅路古州,前些日子他派人去查了他近年来的行踪,果然如同他所想的那般,看起来零零碎碎毫无价值,仔细查探却又能看出些不一样来。路家果然如他所想那般不安本分,只是路氏一族在前朝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只能徐徐图之。
路家狼子野心,可恨他如今才有所察觉,对路家所求更是毫无所知,这个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去管其他琐碎之事呢?
纪御云硬下心肠不去看她,肃道:“你上次出宫已经是破了先例,这次……我若是允了,怕是母后会出面阻拦,前朝大臣也会因此不满。你往后多派些人前去虞府探望便是。”
虞氏的手抓紧了锦被,她再三启唇,却不知道自己再能说些什么。
她知道纪御云自登上皇位以来,处境甚是艰难,前朝大臣们各有各的心思,后宫众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每日不仅要应付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子,还要为着整个大晋的民生思虑。
他从前处理完政事还会和她一同在花园走走,有时候还会拣着政务不多的日子带她出去玩。而登上皇位之后,他整日整日的把自己闷在御书房,不是召见臣子便是批折子,纪御云做事情从不瞒着她,所以她知道他为了安抚朝臣做了多少的努力和让步,她看得见他的抱负和他的辛劳。
所以虞氏在这后宫之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她尽力维持着后宫难得的平衡,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变成他的累赘,不要为他添乱。
可天意弄人,她能放得下年少时深爱的郎君,克制自己变成天下人人称赞,母仪天下的皇后,能放得下生于斯长于斯的虞府,安心居住在后宫中不干涉朝政,可她放不下一直宠爱她的祖父,那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多年前她还是个对世间懵懵懂懂的孩童时,是祖父亲手为她开启人生中的第一章,祖父告诉她许多道理,祖父教给她人情世故,是祖父把人世间的一切带给她,甚至于自己喜欢的郎君,也是因为祖父才遇到的。
一滴眼泪砸在柔软的绸缎上,虞氏哀求道:“阿云……”
纪御云不为所动,只是袖中的双手已然握紧,手臂微微颤抖。
虞氏压抑着哭腔,低低诉说道:“我知道的,阿云,这实在是强人所难,我出宫一次已然犯了大忌。再去一次,于情于理都不该答应。只是派去的太医已经言明了,祖父他……”
她的眼眶里终于再含不住泪水,一颗一颗的,或是顺着脸庞滑落,或是直接重重掉在绸被上:“……也就是这两日了……我要回去看看的,阿云。”
“我是一定要去的……就算是被弹劾废后……阿云……”虞氏匆忙抬手轻轻按了按被泪水滑过的地方,随手伸手去轻轻拉扯纪御云的衣袖,哭着哀求道。
纪御云抬眸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眼神缓缓转冷,他很想上前一步去问虞氏:“祖父对你就那般重要,你宁愿被废后也要出宫去见一面么?那我呢?”
他突然想起自从登基后虞氏就再也没有和他讨论过政事,是因为从前的那些王朝又后宫不得干政的言论,还是因为害怕路氏势大,唯恐危极到你虞家?
所以你才眼睁睁的看着我傻了五年,明知道我一直想要彻底掌控前朝,明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在重用路家,明知道我对你是极信任的……你也始终不曾开口提醒过我一句。
纪御云垂眸掩去心中的怨愤,缓缓抬手,在空中停滞了半日,终是温和的握住虞氏抓住他衣袖的手放在手中,叹息一声才道:“我,允了你去。”
随后他低头给满脸泪痕的虞氏掩好锦被,微凉的手指触在她的脸庞上,然后转身疾步离去。
虞氏已经顾不得再想其他,她如释重负般把全身的重量倚在枕上,嘴唇苍白,她匆匆低声朝外间唤道:“长亭,快进来,把田太医配的药也带来。”
长亭在外头晒得晕晕乎乎,猝不及防间看到皇帝脸色阴沉的从正殿出来,忙跪下请安。
却不想皇帝一个眼神也未曾分给她,连往日常常吩咐的那句“好好照顾你家主子”也未曾再说,她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连忙思索着自己是哪里得罪了皇帝。
但是这个时候显然不是思考问题的好时候,她心里还记挂着正殿里头的皇后,匆匆吩咐旁的宫女回去歇一歇后,赶忙快步走进正殿。
刚刚皇上出去时脸色不大好,想来是和主子闹了别扭,她家主子最近身子弱得很,得赶紧去看看才好。
“长亭,快进来,把田太医配的药也带来。”
她刚走进去,便听到了虞氏有气无力的声音,心下一紧,又听她问药,便连忙从柜子里拿出几个小药瓶来,急匆匆地进去。
果然,床榻上躺着的虞氏这时候面色已然苍白得很,原先薄薄的那一层妆这时候也不管用了,虞氏紧咬着嘴唇,额上尽是冷汗。
长亭慌忙把药瓶放在一旁,上前查看虞氏的情况,“主子,奴婢去太医院请田太医来吧!”
她眼底尽是惊慌,虽有些手足无措,却也没有到六神无主的时候。
虞氏半睁了睁眼,虚弱道:“不必,你去把长宁和玉宁叫过来便是。”
长宁和玉宁是她身边的医女,虽不能说医术了得,但因着是虞家的家奴,所以深得虞氏信任,前几日她晕倒,匆忙之下也是她们二人为她遮掩,这才瞒过皇帝。
这会儿皇帝前脚刚离去,后脚她又去请太医,后宫难免会多些闲话出来。
长亭也明白这个道理,匆忙去了。
宋妩坐在御花园的一处亭子里,眼下已经是午后,最热的时辰已经过去,坐在这等开阔些的地方,时不时还能享受到夹杂着些花的微风,比闷在屋子里要好多了。
虽然她现在升了位份,每日里得的冰也够用,整个侧殿都凉丝丝的,不存在觉得热的情况,只是她在屋子里待久了难免闷,因此时不时要跑到外头走一走。
御花园风景不错,随意找一处亭子坐一坐,一旁再跟着两个宫人给她扇着扇子,桌上放些冰镇过的水果,再舒服不过了。
只是今儿远远的来了位不速之客,等宋妩发现时,那个远远走过来的女子便已经到了不远处,这个情况下宋妩总不能转身就走,虽然不清楚来人是谁,但转身便走,那也太无礼了些。
来人细眉杏眼,发髻不似旁人那般摞的高高的,而是随意挽了个小髻,其余的定在脑后。她身着玉涡色苏绣纱裙,上头栩栩如生绣了些栖枝飞莺,让人看着格外赏心悦目。
但是宋妩赏心悦目不起来,因为她看到了这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女子裙衫底下高耸起来的肚子,根据她阅尽的无数前朝野史和写过的狗血话本来看,在后宫里遇到有身孕的女子八成都不是好事。
但是既然躲不开,她只能迎难而上了。
“安姬。”
等那人到了凉亭口,宋妩方才由青蕊扶着站起来,对来人点头示意。
在这宫里现如今有身孕的,可不是只有她们这批秀女快承宠时爆出来有孕,抢了她们风头的安姬么。
安姬也知道自己此举得罪了这一整批秀女,所以向来很少出现在她们跟前,像这般主动凑前来的时候,倒是很不常见。
反正宋妩自己入宫以后是一次也没见过她的,不然也不会看到她的肚子才知道她是谁。
“昭嫔安好。”安姬虽然有孕,走起路来身姿却仍旧袅娜,妩媚动人,身侧虽有宫人随侍,可却没人扶着,看得宋妩不由得为她提起心来,生怕她摔一跤,崴一脚,然后将计就计甩锅到她头上来。
到时候她可就没处哭去了。
不过安姬显然比她想象中重视自己腹中的孩子,虽然她走路没让人扶,但是坐下来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的,甚至一旁还有个宫女拿出个软绵绵的垫子给她垫上了。
宋妩松了口气,不动声色的选了个离安姬稍远些的座位坐下,无比尴尬的左看看右看看,思量着自己要坐多久,然后找个借口离开。
然而安姬仿佛看不出来她的抗拒,主动开口道:“昭嫔娘娘,我瞧着你这身衣服很不一般呢。”
宋妩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穿的是一身极普通的衣衫,料子是嫔位份例内的,颜色也不出挑,绣品也不过一般,安姬是怎么看出来她这身衣服不一般的?
“额,呵呵,安姬说笑了。”宋妩假笑道,心里嘀咕着这安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姬面色僵了僵,正常人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么,怎么这个昭嫔如此……
不过安姬不是那等知难而退的人,纵然不想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可想起自己的来意,还是忍下心中的薄怒,主动移了个座位,上前对着宋妩道:“真的不一般呢,我瞧着很是好看,不知昭嫔这身衣衫是哪位绣娘所制啊?”
她一边说,一边装作不经意间,伸手摸了摸宋妩的衣服。
宋妩被她这个行为吓到了,安姬好歹还怀有龙胎呢,万一安姬因为靠近她而发生了什么意外,众目睽睽之下,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惊慌之下,安姬的手刚从宋妩衣服上撤回去,她就一下子站了起来,僵硬的对着安姬道:“我忽得想起殿中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安姬莫怪。”
说完,她还尴尬的跟安姬笑了笑。
安姬倒是没有对她大惊小怪的举动做出什么反应。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手指上,半晌之后,嘴角微微上扬。
一旁的宫女连忙低下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同时心里对宋妩升起了深深的同情。
她想起来御花园之前,安姬对陈贵嫔所说的话:“陈姐姐放心,嫔妾那个宫人可是亲眼瞧见的,作不了假。若是姐姐还不信,大可以再去看一次。到时候她定是百口莫辩,姐姐可以出一口恶气了。姐姐心里头高兴了,可别忘了替妹妹在兰妃娘娘跟前多说几句好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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