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
一处封闭的室内,烛光黯淡,不时轻微摇曳着,周围一片寂静。
纪御云把一块虎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眼神明明灭灭,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对面坐着个男子,一身黑衣劲装,腰间别一块龙纹玉佩,手边随意地放着一个面具,另一只手里也拿着一块虎符。
如若不是二人一个黑衣,一个龙袍,一个似笑非笑,一个阴云密布的话,那么无论谁来了都会以为这房子里有一块西洋镜。
一个是人,一个是影。
“别看了,那是真的。”
面具人出声提醒,微有些不耐。他们在这里坐了多久,纪御云就看了多久,他心里莫名的不高兴起来,他拿回来的东西还能是假的不成?
“我知道,你,从塞北大营的监军路余帐中……拿到的?”
和面具人一模一样的声音从纪御云口中传出,只是多了几分艰涩。
面具人换了个坐姿,隐隐透出些倜傥不羁来,他把手里的虎符扔到面具旁,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微勾:“路古州那个老家伙狡猾得很,这等重要的物件放在一个无关紧要的狗腿子身上……也不知道该说他聪明呢,还是愚蠢!”
纪御云握着虎符的手指渐渐收紧,指节处泛了白。
这虎符数年前就被人悄无声息地盗走,当时他刚登基不久,前朝后宫都不安稳,北边更有蛮人蠢蠢欲动,国事重担一时之间都压到了他的身上。
前有蛮人虎视眈眈,后有朝臣野心勃勃,他□□乏术,只得把一些隐秘之事交给阿宇来办,毕竟阿宇没有明面上的身份,办起事来比旁人方便,且不足以引起注意。
即便是这样事事小心,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阿宇的存在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他在京郊遭到偷袭,一半虎符被偷走,随行的几个仆人也下落不明。
这几年他手里有了不少大臣的把柄,也曾经追查过,不过都是无功而返。
如果这个人是他的亲舅舅路古州,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对他,还是极其信任的,大部分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他都不会刻意瞒着路古州。
从前被忽视过的细节如今有了解释,为什么前朝的大臣们自父皇驾崩后屡屡上书设辅政大臣,因为若是他答应了,那么第一个坐上权臣之位的就是路家的人;为什么素来不喜男子纳妾的母后如此急切想让路昭仪怀有龙胎,因为这个孩子不止姓纪,还姓路;为什么向来出惊才绝艳的虞氏子弟几年来渐渐泯然众人,为什么皇后渐渐不再和他论政……
好像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路家的野心勃勃,只有他还沉溺于幼时那一点可贵的亲情来,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谋求算计,只有他,被父皇手把手教出来大晋太子,仍旧天真的以为,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明明父皇曾告诫过他天家无父子,无亲情,可笑他却当了耳旁风,明明早知道权势是醉人心的东西,可他太过执拗,太过自负了。
手里的虎符冰冰凉凉,咯得手生疼,纪御云仿佛感觉不到一般,无数曾经疑惑过的问题,无数曾经为旁人找过的理由,此刻都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丰盛俊朗的公子带着年幼的他跑马,马儿崖边受惊,他用力护着他,一身白衣被鲜血尽数染红;宫宴上舞姬献舞之时,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朝他刺来,刀锋尽露,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在所有人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的时候,是他挡在自己前面……那个京都人人仰慕的翩翩公子,几次以最狼狈的姿态倒在他的面前。
他之前一直相信着,那是一个臣子的耿耿忠心,是亲人之间的骨肉之情,所以他毫不犹豫的相信路古州,生死之交亦不外乎如此吧?
可最终还是他信错了人,一切都是那人自导自演的,他以往看到自己的孺慕之情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想来他一定会很开心,毕竟不是谁都能把当朝天子玩弄于鼓掌之中的。
“我们的计划要停一停了。”
声音喑哑。
纪御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才发现已经干涸了许久,略动一动,都是细微又明显的疼痛。
面具人挑了挑眉,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怎么,你还是不相信?”
纪御云闭了闭眼,掩去了满目疮痍,再睁开时,一双眸子仍旧锐利:“路家在前朝时就是世家,姻亲家族遍布整个朝廷,若要连根拔起是不可能的,只能和他们慢慢磨,之前的计划行不通。”
“还要延迟多长时间?”
面具人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几分懊恼。他本来想的是赶紧完成任务好摆脱现在的情况,但是现在看来,任务完成得太好,也是有坏处的。
纪御云站起身来,沉声道:“少则三五年,多则……我也不知。”
纪御云是真的不知道,以前他虽然对外戚掌权之事多有忌惮,但是总体上还是信任居多,不曾仔细调查过路家有过多少枝叶。
而这一次阿宇去往塞北,是他自请的,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块虎符在路家人手中。阿宇拿到虎符后,为了保密也没有往京都传信。
因此他算是今天才弄明白自己亲舅舅的真面目,要想必须立刻出对策来,谈何容易,必须要仔细斟酌才行。
面具人——也就是纪御宇此刻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个得意洋洋揍了路余一顿又高高兴兴拿着虎符回来的自己再揍一顿。
要你秀智商!
要你毛遂自荐!
要你再去多管闲事!
这下好了吧,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事情全推到后面去了,还想尽快封王娶王妃?还想给王妃盖个书馆写画本?还想带着王妃去游山玩水?
得了吧!
王妃现在还在皇帝后宫待着呢!
难得看到自家弟弟懊恼的样子,绕是刚刚接受了一堆坏消息的纪御云也不禁露出几分笑容来。
本来想着这一二年就可以把前朝的事情都解决了,到时候阿宇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的活着,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给阿宇封王,把这二十来年亏欠的人生加倍偿还给他,还有他的王妃。
可谁知半途出了这样的事情呢?
他嘴角的笑意黯淡了几分,复又开口道:“你若是想去见她,便去吧。”
“啊?”纪御宇挠了挠头,有些犯难:“不,不太方便吧?”
纪御云看的出来他的期待和喜悦,颔首道:“去吧。你我兄弟二人难道还没有这一点信任么?”
纪御宇得到首肯,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蹦向暗室门口,连手边的面具都忘了拿。
纪御云笑着望着他的背影,心底里不断涌起来的愧疚几乎要灌满整个胸腔,然后用眼睛里溢出来。
他欠了这个弟弟良多。从出生时开始,因为双生子寓意不详,所以一个被留在皇室,一个被送到遥远之地。到后来长大,一个是被帝王和天下苍生寄予厚望的太子之尊,一个是浑浑噩噩,无父无母的江湖游子。再到如今,阿宇本该是被找回来补偿的弟弟,却在自己该面临的问题压迫之下成为自己的替身。
他没有拥有本该属于他的名字,皇室玉蝶上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没有拥有本该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他的存在成为人们口中的禁忌,甚至连喜欢的女子,都只能以选秀的名义送入宫中……
这对于一个常人来说多么惊世骇俗,又多么令人委屈。
“哥哥,我能不能告诉她我的身份?”
换好衣服的纪御宇不知何时又到了暗室里,小心翼翼而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纪御云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眸,实在不忍心开口说话。
皇室秘闻,关联巨大,何况如今又扯了一个再朝中盘根错节的路家在里面,离他彻底掌控朝堂还有些时日,轻易告知旁人,怕是会引出许多祸患来。
纪御宇没等他回答,自己问完之后又笑了笑说:“我知道不能…哥,我就是有点想告诉,一点点而已。”
他的看起来笑意满满,表情伪装的无懈可击,可纪御云能感觉到他的委屈。
“你可以慢慢来,慢慢的告诉她。”
不忍心看到他再次失望,纪御云最后还是添了这么一句。
后宫势力虽不及前朝复杂,但亦是错综复杂,也需要谨慎行事。不过好在后宫真真假假的事情多,若非亲口说出,或者知道的人太多太多,一般就不会有人真正追根究底。
何况他和阿宇虽为双生子,形貌举止相似,但性格各异,若是朝夕相处的有心之人,必然是能够察觉的。
如今是午时。
纪御宇问过王禧,午时的时候她在睡觉,如果他要过去的话,一来没什么理由,二来还会吵醒她。
于是他坐在御书房里发呆,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王禧聊天,脑子里关于她的事情不断冒出来,他一件一件的展开来看,突然发现自己对她了解甚少。
只是好长时间之前一次短暂的交集,他感激她。然后偶然发现她喜欢写话本,于是对她有了一丝丝的好奇。再然后发现她过得并不幸福,于是出手帮助她离开家中。
好像从头到尾,都是他独自做的事情,都是他自作主张了。
“王禧,她会讨厌我吗?”
纪御宇突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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