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S市秋季的尾声迎来寒潮。落暮时分，抬头仰望苍白的天空，会令人联想到悬挂于手术台上晃眼的白炽灯。
虞晟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迈步站在通往地铁站的电梯。下班高峰期的地铁口比打折促销的商场还热闹，麻木疲惫的人们鱼贯而入，等待挤进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厢节里踏上回家的路。
他一如既往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一份速食便当，照烧鸡排口味的。售货员手脚麻利地从微波炉里取出热好的饭盒，装在塑料袋里递给他。
店里的制热空调吹得人头昏脑胀。他走出自动感应玻璃门，外面的寒风呼啸着钻进衣领里，裹挟着砭人肌肤的冰冷。
回到出租屋，他刚撕开便当的封纸，手机铃声叮叮响个不停。他接起电话，同时吃着夹生的米饭，道：“今天心情不太好。”
男人道：“工作太忙？”
“没有。”虞晟苦笑了一下，“就…挺多事情吧，突然都堆在一起，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
“你要是烦心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其实也没什么……”虞晟道：“我本来不想去前女友婚礼，她还来我公司硬逼我去，心里有点不舒服。”
“怎么逼你了？你不想去她还能强迫你？”
“当然能啊。”
虞晟用筷子戳着塑料盒里的鸡肉，漫不经心道：“她未婚夫是我老板儿子，你说我能不去吗？”
“你要真不想去，可以换家公司。”
虞晟叹气，“哪有这么容易。现在工作难找，摄影这行更艰苦。熬了两年才熬出头，再去别的公司熬资历我肯定不乐意。”
男人道：“抱歉，如果你……”
“别安慰我。”虞晟打断他的话，道：“又不是啥大事儿，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嘿，我都已经猜到婚礼上她那帮同学会怎么说我了。骂我渣男、小白脸，指指点点，嘲笑我一无所有。”
男人静静地倾听。
“没错，我现在是没钱，一穷二白。当初也是我甩的她……但我可从没后悔过。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怎么洗脑也不可能变成爱。”
男人道：“你一直不喜欢她？”
“对啊。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喜欢她还要跟她谈恋爱很奇怪？”虞晟把饭盒扔进垃圾桶里，自说自话道：“谁乐意跟那老巫婆谈恋爱。但我很早就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说‘不’的。”
聊了一会，挂断电话。刚吃下的饭食在肚子里翻滚，他蹒跚着走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抽出餐巾纸擦了擦嘴，他摸了摸干瘪的胃，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记得刚步入社会，不知道谁跟他说了句“上司的取向就是圣经”。于是他笨拙地在职场里削平锋利，慢慢接触到了时尚圈的光鲜浮华。
但那些离他很遥远。
无论是忙碌的摄影师、穿梭在秀场T台的模特，还是挂在衣架上等他去熨平的昂贵品牌服饰……
他从始至终像个游离在外的透明人，帮忙买咖啡、拿外卖，任劳任怨地前后搬运道具。偶尔会有些羡慕，所以才会拼尽全力想去学摄影。
那就……再努力一些吧。
他想，哪怕是为了钱，亦或是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
……
周三上午。
办公室外排起了长队，数十个年轻男孩捏着几近变形的简历焦虑地等待着。他们像任何传媒毕业的大学生一样，怀揣着憧憬和对时尚界不切实际的幻想，眼底还倒映着繁星似的天真。
“下一位，金逸朔。”
被叫到名字的男生立刻站起身，走进办公室。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这间豪华办公室，而后老老实实地递上简历，口舌打结般磕磕绊绊地介绍自己。
虞晟翻了两下那本厚厚的简历，抬头看向手足无措的男生，问道：“你是Z传学院毕业的？”
“是的，摄影专业。”男生拘谨道：“我的梦想是成为时尚摄影师。”
这些话前面的面试者说了不下几十遍。就连虞晟想起他当初被面试时，说的好像也是这几句。相似的冷饭反反复复地炒，像个循环的怪圈。
他的目光定焦在体检表上“185”的身高，微微点头，“就你了。”
“啊……”男生愕然道：“这么容易？我听说前面北影的都被刷掉了。”
“我们需要的是助理。”虞晟顺手把简历扔进脚边的垃圾桶，像两年前李哥对他说的那样，又将这句话送给了别人，“而不是你这样水平的摄影师。”
助理嘛，只要身材高大，干事利索就行。
面试结束，虞晟将录取的两位助理名单输入公司档案。忙碌的一天正式摊开，他接替李哥拍完了某本三流时装杂志的新一期配图。
他的出片速度很快。大概是兼任过ps工作的缘故，赶在下班前便将照片打包发送到对方邮箱里。
杂志编辑很满意，给他发消息询问有没有兴趣接私活。
虞晟没回。这种事，老油条赚点外快可以，但像他这种新人，显而易见还没有资格。
下午五点准时下班。他在公司楼下拦住了冯丽，道：“陪我去商场选下衣服行吗？改天请你吃饭。”
冯丽奇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要买新衣服？”
虞晟：“……我他妈又不是从来不买衣服。”
“你从来没让我帮你挑过诶，说吧，你要干嘛？准备改行做鸭啦？”
冯丽跟他并肩往附近的商场走去。
虞晟：“……做你妹的鸭。快点，我待会要去参加前女友婚礼。”
冯丽愣在原地没动。他转头一看，她正瞪着铜铃般大的小眼睛，脸上写满震惊：“这种事你不早说？”
“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喂，大哥，我第一次听说你有前女友，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gay来着。简直大新闻啊，快快快，让老娘给你挑套惨绝人寰的美衣，保你艳惊全场！秒杀新郎！”
冯丽做服装搭配也有些年头了。她晓得虞晟穷，没敢把他往阿玛尼、Hermes之类的大牌专柜拉，正好瞧见Valentino难得打折，干脆给他挑了身不算贵的全套西服。
纯羊毛的蓝色细格纹手工外套，搭配灰黑九分西裤，小一万出头。
虞晟这两年也买过不少西装，不过都是T宝上几百块的应季爆款。他一瞅这价格，顿时抖了抖，咳嗽两声，便抓起冯丽的手往外溜。
“你干嘛呢，丢不丢人。”冯丽拍掉他的手，嘀咕道：“老娘费尽心血给你挑的，赶紧去试衣间换上。”
导购小姐面带春风，适时开口道：“先生，去试试吧，不买也没关系的。我当导购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么适合穿西装的人呢。”
不得不说，即使导购小姐说的话掺杂着不少水分，虞晟依旧被套路了。他满脑子不能在林子依面前出糗的想法，拎着那套衣服换上，然后在大家一致的赞美中麻木地刷了信用.卡。
冯丽又挑了一款丝绸领带，在他面前比了比，满意点头道：“拿去结账。”
虞晟心在滴血，“戴上这价值2800的领带，我能飞吗？”
“不能飞。”冯丽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卡，轻飘飘一刷，淡淡道：“但肯定能让你前女友后悔。”
“后悔啥？”
“当初跟你分手啊。”
虞晟道：“是我甩的她。”
冯丽：“……”
林子依的婚礼在香拉格里大酒店举行。大学那会，虞晟和她来这里吃过一次饭。他记得她说未来结婚想在这里办酒席，而当时还是个穷逼的他一笑置之。
虞晟从出租车上跨下来，无视周围各种豪车，径直往电梯走去。幸好他多年前来过，不至于在大得吓人的大厅里迷路。
林子依那个姓严的未婚夫是真有钱，直接包下香拉格里一整层，少说也要百来万。婚宴现场布置也很奢靡，铺天盖地的粉色鲜花，一股子扑面而来的钞票味。
婚礼还没正式开始。
他恍然看着觥筹交错的人群，暗自庆幸听冯丽的话买了这套衣服。如果他真随便穿穿过来，这张脸恐怕要丢到太平洋开外了。
“你是……虞晟？”
胖子王泽迟疑着拍了拍男人宽厚的后背。
虞晟转过身，在确认对眼前体型膨胀接近皮球的胖子毫无印象后，矜持地点了点头。
“哇！”王泽咂舌道：“几年没见你还是一样帅耶。我跟你同系的啦，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毕竟这两年我胖了五十斤……”
虞晟莫名觉得胖子在诉说“我胖了五十斤”时，语气颇为自豪。他敷衍地应两声，然后拿起华贵金架上的奶油小蛋糕吃了起来。
王泽像只嗡嗡嗡的苍蝇，仍在他耳旁喋喋不休：“以前我老羡慕你泡到校花咧，可惜现在咱俩都只是校花请的婚礼嘉宾。这世道，美女都是有钱人的。兄弟，是不是很想哭？没事，你哭，尽情地哭，哥的肩膀借你靠……”
良好的教养和周遭的环境令虞晟忍住了想把小蛋糕糊胖子脸上的冲动。他优雅地将没吃完的纸蛋糕扔进垃圾桶，假装去上厕所。
然而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小。他上个厕所都能遇到一大帮老同学。
“虞晟？你也来参加林子依的婚礼啦？我们还以为你不来呢……”
“老虞，待会婚礼结束一起喝个酒哈，不喝不是人！”
“这两年你咋跟人间蒸发似的，一点消息都没有，看你这样儿混得不错嘛？”
虞晟忙摆手，“一般般而已。”
一群人吵得他脑袋发晕。五六个昔日关系比水还淡的同学拉着他叙旧，还真当他听不出话里的明嘲暗讽。
喧哗间，不知谁好心说道：“虞晟，你快点走吧。林子依逼你参加她的婚礼是想整你。她老公知道你和她以前那些事儿了，还扬言说不把你打得半身不遂不算男人。”
虞晟心凉了半截。他说了声“谢谢”，越过这几位同学往外走。他走得太急，又有些慌张，以至于迎面撞上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很高，柔软的黑发轻抚过他的额头，痒痒的。从上而下的角度，他甚至能很清晰地看到对方浓密的睫毛。
拥抱一触及离。
虞晟退后两步，低声道：“抱歉。”
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男人的回应。
男人凝视着他，而后指了指自己的嘴。
虞晟惊讶道：“你是哑巴？”
男人点了点头。
虞晟有些可惜，心想这么帅的男人居然无法开口说话。果然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窗，就会关上另一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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