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我的小鸭子

    “鸭子, 听说你昨晚尿了。”阿奴啃了一口芙蓉糕, 对摇篮里的明月辉说。

    这孩子换上了干净衣服,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阴沉沉的。

    除了老爷子和明月辉, 他不跟任何人说话。

    可就是对着老爷子和明月辉, 他才展露自己最真实的性。

    “嘎。”明月辉一副你个小鳖崽子懂个篮子的表情。

    她那是情有可原。

    昨晚上实在憋不住了, 本来发出饿狼咆哮想要叫醒奶娘,奈何奶娘睡得跟猪一样,就任凭她叫哑了嗓子,也没起来。

    没法, 明月辉只能委屈地尿在了床上。

    她发誓,她已经是同龄人中最乖的婴儿了,易地而处, 阿奴这小鳖崽子一定没她做得好。

    她已经隐隐有些尿意了, 如今稳稳地憋着, 只等奶妈采买回来, 再使出饿狼咆哮大法,让她抱着解决了三急问题。

    哪知一炷香过去了,两炷香过去了, 三炷香过去了……

    “鸭子,你怎么了?”阿奴吃完了整盘芙蓉糕,本来在舔盘子的, 见摇篮上小女婴别成了猪肝色的脸, 停止住了在瓷盘上来回舔舐的舌头。

    小鸭子没有回答他, 而是死死地憋着嘴, 嘴唇都在哆嗦了。

    “鸭子?”阿奴放了盘,歪着头,紧接着,闻到一股熟悉的尿骚味儿。

    一股水流从摇床上蔓延开来,滴滴答答落到了他的衣服上。

    “诶!又脏又臭的小鸭子!”阿奴赶紧捏住了鼻子。

    羞耻感从明月辉的神经蔓延开来,她不是又脏又臭的小鸭子,她平时香香的,特别爱洗澡!

    “哇……哇……”她第一次由心而发,伤心的哭了。

    下一刻,她愣住了。

    阿奴一手粗鲁的拽住了她的腿,将她如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一样,将她倒提了起来。

    明月辉:QAQ

    他要干什么?!

    紧接着,阿奴将那快已经濡湿的尿布一拔!

    ……

    ……

    当老爷子回来的时候,他见到阿奴一手抱着明月辉,脸上流露着与平常完全不同的神采。

    小姑娘的湿尿布被他换了下来,堆放到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她闪耀的新尿布。

    “阿奴?”老爷子颇为惊奇。

    “鸭子尿了,阿奴给换的!”阿奴第一次正脸看老爷子,一副想要老爷子表扬,跃跃欲试的模样。

    老爷子:“!!!”

    “阿奴太厉害了!”老爷子拍了拍阿奴的肩膀,活像小孩子上山打了一只吊睛白虎的模样。

    明月辉这一刻,才感觉到什么叫做重男轻女。

    饶是明月辉已经面如死灰,狂喜中的老爷子依然毫不在意她。

    这老头子一点都不懂,刚刚身为一个婴儿的明月辉到底经历了什么该死的事情。

    “鸭子就是鸭子,想拉就拉,想尿就尿,一点也管不住自己。”阿奴毫不掩藏对明月辉的鄙视,仿佛鄙视了她,就能抬高自己一样。

    “那阿奴会不会嫌弃鸭子?”老爷子问。

    阿奴瞥了一眼自己臂弯里的小婴儿,别过头,“有一点点。”

    “鸭子还小,等以后长大了,就不会了。”老爷子捏了捏明月辉的小脸,“奶娘是个糊涂的,以后鸭子还要阿奴好好照顾才是。”

    “阿奴愿意吗?”

    明月辉一个激灵,面色比馊了猪肝好不了多少了。

    阿奴又瞥了瞥明月辉,脸色阴晴不定,好半天,才憋出了一个字:“好。”

    明月辉的世界登时天旋地转,男女有别,他都把她看光了,光了啊!!!

    这一天里,明月辉都吃不好睡不好,半夜里还吐了奶。

    模模糊糊听到了奶娘和老爷子的对话。

    “阿奴给囡囡换尿布?”奶娘摇着脑袋,“这可怎生得好,男女有别不说,要是他把囡囡咬了怎么办?”

    “就这俩孩子,我恨不得他俩日日挨着睡在我碧纱橱下。”老爷子的声音很寥远,跟平常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都不一样,“阿奴还小,尚不知男女,且两人本就是兄妹,应当相互照料。”

    “说不定,以后咱们这家人,就剩阿奴来照料囡囡了呢……”

    说不定就剩阿奴来照料囡囡了呢……

    明月辉脑海里回想着这句话,渐渐又不可遏制地进入了梦乡……

    谁也想不到,这句话居然一语成谶。

    ……

    那是在半年以后,老爷子正在给阿奴开蒙。

    这时候明月辉已经上了册子了,叫揽月,沈揽月。

    许是怕阿奴咬死人的事情风波未过,老爷子迟迟未给阿奴上册,他在府里的位置很是尴尬。

    比起阿奴,同样犯了事的闵氏倒也大摇大摆了,多次催促老爷子把女儿交还给她。

    每次她的嬷嬷来,阿奴总是堵在门口,四脚落地,朝老女人龇牙咧嘴。

    那老女人一怕,就向闵氏谎报军情,说是小小姐最近染了病,老爷子说要休整一下。

    闵氏大病初愈,也不好再抚养一个病孩子。

    情敌已死,自己死里逃生,夫君低头认错,又逐渐将沈氏的命脉握在手中,闵氏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可正当她最为骄纵自满之际,自府外冲进来一群官兵,粗鲁将其摁倒在地,“罪妇闵氏,杀人碎尸,证据确凿,恶贯满盈!”

    官兵从沈府内的枣树下挖出了几块女人的骨头,闵氏连其侍女嬷嬷全部被带走了。

    一时间小城镇里传得风风火火,把闵氏传成与罗刹无异的毒妇恶鬼。

    说是闵氏因嫉妒残忍杀害了沈运的外室,然后当着外室之子的面,将外室切成了一段段,拿去喂狗。

    闵氏大呼冤枉,她明明已经把那阿伊娜的尸体处理干净了,怎会留几块骨头在枣树下?

    人群里,沈运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妻子,与平常的懦弱截然相反,他神色炯炯,眸光里缀着无所畏惧的毒液。

    这一切都是他的布局,他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闵家在当地地位斐然,闵老爷当然不肯宝贝女儿受苦,买通了当地官员翻案。

    那当地捕快只好再重查此案,不查不知道,一查便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给牵引了,渐渐扒出了原来闵氏并不姓闵,百余年前,曾经由一户姓朱的人家迁了来。

    这本来只是扯出来的一根小小的线,谁也不关心闵家以前姓朱还是姓牛,这个小细节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然而就在这件事暴露的一个月后,一群暗影抵达了这座小城,一夜之间,曾经富甲一方的闵家满门被屠。

    紧接着,就是闵氏所嫁的沈家。

    那一个黄昏,老爷子像是有什么感应一样,把小阿奴吆进了一个地道。

    老爷子颤抖着手在小阿奴胸前系了一个疙瘩,将明月辉绑在阿奴单薄的背脊上。

    “阿奴,爷爷没想到,你阿父竟然如此喜爱你的阿母。”老爷子平静地笑了笑,仿若那一天的黄昏,明月辉睁大了眼睛,想要记住他的样子。

    他是这辈子第一个抱起她的人,是为她提供温暖的庇护与港湾的人。

    “喜欢到……宁愿葬送了沈闵两家,也要替她报仇。”

    阿奴的眼睛被黄昏染成了琉璃色,他就这样仰着脸,看着老人。

    老人的眼中没有恨意,他的眼里种着一枚宁静的种子。

    “我们沈家以前并不姓沈,而是姓桓。闵家也不姓闵,而是姓朱。”老人喃喃讲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到他还没有出生,是上一辈的上一辈的上一辈的事。

    那时候大梁还没有建立,梁元帝是前朝的太傅,而桓家先祖乃是前朝大司马,朱家则是大司农。

    当年桓家先祖发现梁元帝有不臣之心,曾经有心阻止,与朱家联合抗击司马氏。

    而后反被司马氏栽赃,被判下诛灭三族之罪。

    桓家先祖早已给自己留下退路,不忍见朱家遗孤遭难,遂让桓家小辈带着朱家遗孤逃难,而自己则慷慨赴死。

    司马氏夺得皇位多有不光彩之处,一直深恨桓朱两家,遂两家一直隐姓埋名,不敢透露自己的身家。

    沈老爷子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能这样狠,这样恨。

    恨到要拉着闵氏全族陪葬。

    “若老夫当年早点发现,闵棋与我儿并不合适,便不会有这段孽缘了。”沈老爷子鼻子抽了抽,“这识人不清的双眼,桓家毁在我手上,实属应当。”

    “只是……”沈老爷子捏捏阿奴的小脸,“你妹妹没有错,她虽是闵氏之女,于你有杀母之仇……”

    “可她是无辜的,她从出生开始便从未接触过闵氏。”沈老爷子就像在对一个成年人说话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奴,你愿意替爷爷照顾小鸭子吗?”

    阿奴抿了抿嘴,沉默地拉着老爷子的衣袖,“一起走。”

    他不知道为何老爷子要让他走,可他拥有狼一般的感知,敏感地感觉到了空气里潜伏的危险。

    沈老爷子摇了摇头,杵杵拐杖,“这个家还需要老爷子呢。”

    临了,他揉了揉明月辉的团团脸,低下头来,吧唧一口,亲在了她的额头上,“小鸭子,以后要好好听哥哥的话了。”

    “记住,这是你世上最好的哥哥。”

    “他叫做,沈、南、风。”

    阿奴蓦然抬起了头来,他终于有了一个名字,有了一个属于沈家的名字。

    这个名字甚至从没有入过籍,没有被沈家的任何人听到过。

    ……

    地道很窄,确实仅容一个人爬过。

    阿奴身子小,背着明月辉刚刚好。

    明月辉不哭也不闹,就算是地道里的空气过于稀薄,她也只是忍着难受轻轻咳了咳。

    背着她的男孩,呼吸短促,“鸭子,撑住。”

    “嘎。”

    “鸭子,乖,乖,你一定要撑住。”阿奴像是哭了,声音颤抖着,有微微的湿意。

    “嘎。”明月辉撑着力气回答他。

    那一天男孩子不知道爬了多久,中间又累又饿地短暂晕倒过一次。

    不过半柱香,他惊起,惊恐地叫了一声,“鸭子?!”

    “嘎。”

    听到明月辉的回答,他似乎安心了,又胼手胼足爬了起来。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磨烂了,但为了爷爷的嘱托,为了背上的鸭子,他就这样不停地爬呀爬……爬呀爬……

    终于爬到了地道的尽头。

    他爬出地道,一轮大大的明月挂在了林梢。

    ……

    那夜过后,明月辉听说闵家和沈家的人都死了。

    两门的惨死成了附近城镇一时最热门的话题。

    听说闵氏在牢里被切成了一段段,沈运是抱着一个木盒子自刎的,那木盒子被一把火烧焦了,谁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老爷子死在了自己的独院里,他死前遣散了一众下人,可下人们还是没逃脱厄运。

    每个人都有了每个人的结局,只有小男孩背着他的鸭子,一步步踏向了他也看不清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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