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谢如卿动了动耳朵。
“晋王妃这字……阿言闻所未闻。”青衣少年又匆匆翻阅几页, 发现这些文字上面的类似注释的东西,他确确实实没有见过。
“哦, 是怎样的?”谢如卿随口问,他并没有心情管什么晋王妃,仅仅只是出于排遣自己糟糕的心情。
“比如这篇——《论语·侍坐章》,孔夫子的第一句话为’以吾一日长乎尔, 毋吾以也’。晋王妃在每一个字上都做了奇怪的标记。”阿言翻到一页, 为谢如卿举了个例子。
然而他不知道,他的话在谢如卿心中, 掀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
谢如卿一点一点僵硬地转过头来,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嘴唇哆哆嗦嗦的, 好不容易抑制住声音,压低了嗓子,“字上面有怎样奇怪的标记?”
他伸出了另一只没有受伤的修长好看的手,那只手有点微微颤抖,被他掩饰过去了, “写上来。”
“就像这个【以】,上面的标记是这样子的——”阿言依葫芦画瓢, 写了一个【y】,写了一个【i】, “字是这样, 可阿言不知其意, 也不知如何句读。
谁知谢如卿一点一点攥紧了那只手, 引到自己胸前,好像在攥紧天大的宝贝一般。
他的神情不停地在变化,似喜、似悲、似难过,似癫狂。
“主人?主人!”青衣少年敏锐地察觉出谢如卿的不对劲,一声声急切地呼唤。
谢如卿就像没有听到一样,或者……不对,就像整个灵魂跳进了煮沸了的水里一般,那样惊喜与焦灼,那样不可思议又小心翼翼。
阿言哪样谢如卿的状态与神情没有见过,可今天,他确确实实感到,这样的主人,他不认识了。
“是她……是她……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用这个标记……”谢如卿嘴里微微轻喃着,声音细若蚊足,只他一个人才听得见。
实际上,这个人,这个人的一切,谢如卿都是不欲与人分享的。
她是他的秘密,她是他的归栖,她是他一生中唯一想要相伴到老的人。
她还活着,她果真还活着!谢如卿的心里叫嚣着,甚至在方才,她还在跟他说话,他听着她的声音,感受着她的呼吸。
活生生的,活生生又健康伶俐的她。
谢如卿的整个灵魂被燎进了火里烤,被投入了沸水里煮,辗转反侧,巨大膨胀的喜悦与惊喜,不断不断地焦灼与折磨。
在很小的时候,谢如卿听族里一心幽栖的长辈讲过一个故事。
有一次那长辈出门会友,遇到一道士,正在垒一座坟茔。
长辈好奇,下车问询。
那年道士答道,“这里面埋着两只大雁。”
在今早的时候,他见一年老的捕雁者捕获了两只大雁。
这两只大雁很是聪明,不过转眼间,一只已经啄破了捕雁者赖以生存的大网脱困,它刚硬的喙不断地想要戳大这个口子,能让另一只雁子也得以脱网而出。
捕雁者见此情景,气急之下,以匕首砍杀了网中之雁。
那网中之言是只雌鸟,肚大如罗,想来已到了繁育期,所以不比雄鸟身形灵活。
脱困的雄雁眼见自己的妻子被杀,盘桓于尸体旁,悲鸣不已,久久不能离去。
悲鸣之后,它俯冲而下,一头撞死在了离自己妻子不远的巨石之上。
路过的道士见了,买下了两只已死大雁,将它们带到了汾水边,垒石为坟,酹酒为奠。
那时候谢如卿的年纪还小,莫名地,心里升腾起了一股仰慕。
雁犹如此,那人呢?
他那时就在心中暗自发誓,若是遇到了一个对的人,他亦愿有这大雁般的忠贞与决绝。
可等到他真的到了这一天,有了这一个人,他却不得不做出另一番抉择——
为了保全她,他不得不离开她。
心甘情愿地放手,远远地遥祝她百岁无忧,祝她多子多福。
很多很多的夜里,在他娶云帝的那个夜里,在他毒瞎了自己眼睛的那个夜里,他都不断地在想,她还活着么,她还好么,她又是否爱上了其他人了呢?
自从知晓带走她的荆伯乃云帝之人以后,这些年来,他不断地派人打听平楚老人的下落,他一边明知云帝不可能容她,一边欺骗自己或许她真被送到了平楚老人那里。
认为她死了的时候,他真的想就这般随她而去。
可真正刀架到了脖子上,他又舍不得死了。他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怕与她阴阳相隔,这样他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她了。
就算明知,她即便是活着,也再也不记得他了。
她会遇到新的人,会成为那个人的妻子,会甜笑着照顾她与那个人的孩子。
而他呢?他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瞎子,能看她一眼都做不到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苦苦活在黑暗之中,在暗无天日的人生里挣扎的原因……也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再’见’她一面,在暗自里,得知她过得好不好。
“主人……主人你怎么了?”耳畔,响起了阿言惊慌失措的声音,“奴去找大夫,奴去找大夫!”
谢如卿一指划过脸颊,他好像哭了呢,湿润地,带一点血腥味的眼泪。
这是两行血泪呢,好不容易,他这种无情无心的人也会哭了……
“都是这册书,都是这册书不好!”阿言没听到谢如卿呢喃的话语,也不清楚为何给主人说了这书后,整个人失魂落魄到了这种程度,一心便以为是这书有独特的诅咒。
他早就听闻楚地巫蛊,当年云帝为了让谢如卿爱上她,不惜请了大量楚地巫师进宫,一度把主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想到这里,阿言也不知是哪根筋的冲动,直接将那册书扔进了灯罩里。
“哔啵哔啵,哔啵哔啵……“书页炙烤的声音。
“你做什么?!”谢如卿敏锐地闻到了书页被烤焦的哔啵声,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徒手朝风灯的方向捞那册书。
他本身看不见,想要抢救回那册书的心思又急切,毫无顾忌地握住正在燃烧的书页,将它们揽到自己怀里。
谢如卿感觉不到痛,只用手扑灭了火焰,抬起了脑袋,“阿言,帮我看看,这册书有没有事啊?”
青衣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那册书被烧得稀烂不说,主人那双好看的手,几乎被烧得血肉模糊。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犯了大错……求主人责罚,求主人责罚!”
“来帮我看看呀,这册书有没有事呀?!”谢如卿脸上写满了急切的表情,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怎样了,只想着,这册书没了,他怎么跟梓宣交代呀……
“主人……阿言替您叫大夫吧……”阿言欲言又止,“这册书本来也是晋王妃给晋王留的,那……”
阿言没有说完,那句话却如一根刺一般刺进了谢如卿心里。
对呀,这是梓宣给晋王的,不是给他的。
“晋王……晋王妃……晋王……晋王妃……”谢如卿的嘴里喃喃地念着,越念,他的表情就越苍凉;越念,他的声音就越古怪。
他把那本书宝贝似地抱在了怀里,越抱越觉得自己的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如卿笑了起来,真正属于他自身的感情,那样悲凉的,那样癫狂的,那样难过地笑了起来。
“好,真好啊……枉瞎子自诩聪明一世,倒头来被命运欺瞒至此。”谢如卿歪歪倒倒地转身,每一步都好像陷入了泥沼里,每一步都好像更加深入某个未知的黑暗,“什么晋王,什么晋王妃,什么鹣鲽情深,什么他死我死,真的好,好一对鸳鸯,好一对鸳鸯!“
他的声音久久在院子上空盘桓,就像他幼年那盘桓不去的大雁。
它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妻子,一头撞死在巨石上。
谢如卿真羡慕它啊……
……
“晋王,快一点!”一个凤羽的将士回过头来,朝司马沅道。
“好!”司马沅点头,咬着牙,冲过了这一个激流。
他们皆外身穿着寻常底层百姓所着的短打角巾,里面套了南羽军独有的软甲防身。司马沅跟他们一样,背了一个背篓,背篓里被层层药材压着的,正是一些精锐又巧妙的攻城兵器。
他们花了一天一夜从广陵到达了破岭,破岭险要,作了半天的休整之后,这群队伍开始通过绳索、自制的齿轮等,开始涉滩。
方才那一道湍急的短流,有一块石头尤其锋利,司马沅一不小心划了一大道口子,
他吭都不吭一声,直至走了大约二十里,大部队躺卧一个汀渚休息之时,才扯了背篓里包扎用的布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敷药包扎。
“晋王,你,不错。”凤羽的队长,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
他走到司马沅身旁,盘了腿,一大半天,憋了这么一句话。
“多谢。”司马沅道。
“以前挺不放心你的,如今你也真的成了凤羽的一员了。”凤羽的队长又道。
司马沅转过头来,他听得出,这句话是认可他了。
这般想着,他难得露出了腼腆一笑。
“晋王,你媳妇儿还在等你吧?”汉子见他回应了自己,不由地又问。
司马沅一听到“媳妇”两个字,脸就烧得红了。
队长见他那一副眷恋模样,心知他还是对尘世有留念的,“哈哈哈哈哈,那你一定得回去了。晋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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