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缨小姐说了这许多,可是有什么消息?”阿水在旁布了两盏茶,顺便开口询问。
“当然有,且是个大消息。”孟金缨嘚瑟的仰起头。这个消息她可是从阿爹那里偷偷听来的,价值还算不小呢。
“我听阿爹说,上次那些人来了以后,太.祖父可是连着翻了好几日的黄历。咱们家人从前都以为小叔这婚约是做不得数的,可眼下看来,小叔这驸马估计是没跑了。还有,阿爹说那些官员似是拿了一封太后的亲笔书信。这位太后与咱们家渊源颇深,听说当年被赶出府其实也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似乎与一桩秘事有关。只是可惜了,阿爹也不知这桩秘事的详情,否则我还能偷听……”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赶紧住口。
“原是偷听来的。”孟玊将脸上的书取下来,优哉游哉道。
孟金缨一时面色挂不住,赶忙转移话题道:“这些都是后话,难道小叔没瞧出来,太.祖父既肯为你择黄历,那就是没打算真的将你赶出去。”
孟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现下最好去给他老人家磕个头,认个错?”
一旁的阿水也看出了这金缨小姐的套路,可不就是变着法儿的劝说公子低头认错么。可是他心中也明白自家公子是个什么脾性,若是能被这些花花肠子绕进去,怕是就赖不到今日了。
“不!”孟金缨坚定的反驳,道:“我的意思是,有这婚约在,太.祖父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生小叔的气。小叔大可以在外继续逍遥快活几年,到时候谁都找不到你,那长公主又不能等到人老珠黄再嫁人,这婚约也就自行解除了。”
“然后呢?”阿水天真道。
孟金缨得意一笑,对孟玊继续道:“小叔可将我带走,这样一来,□□父投鼠忌器,就更不能拿你怎样了。”
“合着你兜这么大一圈子就是为了让我带你出去玩儿?我把你带出去了,你还能免个私自出府的罪名,我却是罪加一等,是这样吧?”孟玊指了指自己,然后再指指对方,觉得自己分析的没毛病。
被看穿了意图,孟金缨抓住他的指头,笑眯眯道:“这不是两全其美么,既可以毁了婚约,还可以让小叔逃离这里。旁人不知,我可是知道,小叔与我一样,不愿意被圈在这方天地里。”
“那你忽略了一个前提。”孟玊一本正经的样子开口。
“是什么?”孟金缨疑惑道。
“我—想—娶—公—主。”
孟玊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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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宾客尽散,孟金缨这小丫头也瞧不见影子了。刘僖姊想她多半是去找她那宝贝疙瘩似的小叔讨礼物去了。她本想回屋休息,却又被陈氏抓了个正着。这陈氏自从她上次从孟家老爹手下救走了金缨以后便三两头拉她去唠家常,十分能说。可怜刘僖姊从前处在深宫倒是个绝好的妇人圈子,却因自懂事后就只顾着埋头争储君而从未好好与那些妃子夫人们练练嘴,这算是除脸皮外的第二大遗憾。
这陈氏的年纪都能当她的阿娘了,却一点儿没有自知竟然还要与她姐妹相称,着实让她对着镜子郁闷了好一段时间,最后不得不用陈氏被孟府憋闷数年好不容易逮着个非本家的自然要好好的泼活泼的理由给缓解过去。同时她也暗暗告诫自己:瞧见没,若依了那婚事教给孟玊,这就是你刘僖姊将来的下场,十分可怕。在娘家皇宫里你做个横点儿的长公主别人只会做低伏小屈服于你,可若是敢在孟家做个跋扈的媳妇儿,只怕是要被天下人的吐沫星子给喷死,朝堂上那些文臣嘴皮子的功夫你可是最清楚的了。
好不容易从陈氏处脱身,同人说话废了一天的口舌,她此刻只想快些回房喝上两大盏茶水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只是没想到这两大盏茶是她命运的转折,而有人已经在路上等着她了。
等她的人是那日在湘水楼的小书童,她记得好像名唤阿水。
“喜夫子,我家公子有件东西要阿水转交给你。”
小书童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时将她给生生吓了一跳,可怜这大冬日草木凋零他还能找到这么一丛藏身的地方来,想来真是不容易。再看这小书童态度谨慎恭敬,低眉不与她直视,递东西时亦弓腰有礼,说话也是十分的得体。与此对比之下,她倒不好意思摆出个双手抱胸被吓的花容失色的态度了,只神色淡定伸手将他手上的匣子接了过来,然后抬头轻笑。
“却不知你家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阿水的态度又恭谨了几分,回道:“除了这匣子,我家公子还要我代传一句话。这孟府的门槛儿一向比常人家的高些,那些够得着的和够不着的都是削尖了脑袋往里探。可他们哪里知道,孟家百年传承风骨犹在,薪火不灭代代清誉是有它的道理的。这里一向容不得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果然十分得体,十分得体的难听。
她听完这话,将手中的匣子打开瞧了一眼。一张字帖静静的躺在里面,是她送给司家小少爷的那一张,亦是孟金缨送给她的那一张。充脸皮不是个擅长的事儿,但面子活儿她一向做的极好且至今未有敌手,此刻心里纵然疑惑震惊复杂各种情绪都有,但脸上的神色倒也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你家公子人呢?”
“东西已经还回,话也递到了。至于公子,喜夫子便无需见了。”
“你家公子拿了我的东西,我总得讨回来吧。”
她将匣子合上,虽仍旧微笑但却一副债主的神情与语气,若是细看观察便可看到那眼中有几分冷意酝酿,这种掺杂着威严的冷意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喜夫子说笑了,东西都已经在里面了,公子不曾拿过夫子的东西。”
阿水平日里虽不是个正经的,传话倒是有模有样,竟也未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可见也是个面子活儿做的极好的。
“是吗?”
她莞尔一笑,左手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晃在了他的眼前,是一枚坠着黄穗的玉佩。阿水神色突变,立刻上前好好瞅看了两眼,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瞧错了。
这……怎么可能?!
“小书童你且瞧仔细了,这是不是你家公子前些日子丢的那枚玉佩?”
“这……正是。”
阿水神色尴尬,仍旧不死心的看了两眼,却是越看越知晓这就是公子丢的那枚玉佩,他日日服侍在公子身边断不会看错。可是那枚玉佩明明……
“小书童可是疑惑的很?你家公子丢的那枚玉佩既然此刻在我手中。那你们从匣子里取走的那枚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共送与司家小少爷两件东西,一是字帖,二是玉佩。你家公子既是要还我东西,那为何只还了一件却将另外一件扣下了。莫不是见我的玉佩成色好就……私吞?”
她将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神色也故意显出些琢磨的意味来,手里还掂着那枚玉佩晃荡了两下。可笑,她刘僖姊一向是个欺负别人的主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得有个倒打一耙的本事。
阿水的脸着实有些挂不住了,心里将他家公子给前后腹议了一万遍。若他是个小娘子此刻就该捂脸娇羞扭屁股耍赖,偏他是个男子便只能尴尬的站着。他记得临走前公子拍拍他的肩膀,神色十分凝重道:‘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孟家些许年来还未曾翻出个什么浪花来,她这般居心叵测的当属头一份了,既如此也不能怠慢了人家,你拿着这匣子去提点一番聊表心意。’这一番交代实在是很能满足阿水那颗不平凡且想要活跃的心,以为自己终于有个故作高深的机会,自然是十分激动。只是眼下这个结果,实在是捧着一颗示威的心来,不带半根草回。
“小书童带路吧。”
刘僖姊拍拍他的肩膀,阴森的笑了笑。
阿水今日很讨厌拍肩膀这个动作。
刘僖姊不想这小书童七拐八拐的又将她带回了瞿仙园。诗会下午便散了,她陪着陈氏在房中说了好大一会儿话,孟府的下人们手脚利索已经将这里都收拾干净,桌椅屏风皆撤,瞿仙园内此刻清静少人与上午那热闹的景象对比鲜明。但这小书童领她进园之后走的路却是与上午婢女领她走的不同,二人一直往深处走,她方知孟府内单是这一处瞿仙园也如此的大,心中不由暗叹,这清流门第的人家占尽了外人声誉,却也是这般的能享受。
曲折通幽,一路都是小径,穿梭在梅树中走了许久后前面突现一片碧绿湖泊,直入眼帘。
“公子就在前面的水榭,喜夫子请上船吧。”
湖边一小舟,她随书童上船,这季节里倒鲜少见划船的。坐于船上,她瞧四周景色,方才满园梅花绽放自是娇艳无比,此刻却满目翠明更显清新宽阔,如此巧妙布局让她小小吃惊。依稀可见,远处一方高台水榭,隐于林木间,又立于水云间,淡出层层水雾。临近日暮斜阳,湖水清澈碧绿竟还神奇的掺杂了几分云霞夕阳的光彩。
阿水缓缓摇浆,回头见她坐于船头静默不语,便主动开口为她介绍:“此瞿仙园乃是我家公子亲自布局后命人督建,单这片湖便耗费诸多。人人都道瞿仙二字取自‘凌厉冰霜节愈坚,人间那有此癯仙’,却不知瞿仙二字真正含义。此处二景相接,是为景中景。”
“景中景,人中人,隐世为仙。仙人自有梅花桀骜不逊,孤芳自赏之姿,又如明湖通达心境,视宽静怡。能有如此意境,足可看出你家公子是个雅人。”
她随意应了几句,眼光始终流连四周,总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郁结在胸腔,难以纾解。她心中想起先惠孝皇后临终前的那一番嘱托,要她无论如何也要与这未婚夫见上一面,之后婚事如何便由她自行决定。
先帝仍是皇子时便娶了先惠孝皇后,二人是少年夫妻,一路扶持情义深重。惠孝皇后的母家何家当年权势鼎盛,在朝堂占有一席之地。于先帝而言,何家虽是助益却也是掣肘。先帝登基后二人便渐行渐远,少年情分不在。多年来帝后相敬如宾,彼此之间只算得上和睦,直至当今太后的出现。自刘僖姊有印象起,惠孝皇后便一直缠绵病榻,神情郁结,从未有一日舒心,直至临终。
她与孟玊的这桩婚事是母后留给她的,她打心底里不愿违背,那个坤宁宫里美丽高贵的母后是她年少时唯一的慰藉。若是母后仍在,便是立刻让她嫁了她也愿意,绝无二话。可终究人已经逝去,这个世上她再也没有亲人了。至于孟玊,她少时也曾在夜深人静时偶尔幻想过这个人,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那些传言是否都属实,这世上当真有如此令人赞誉的人吗。
这些问题她很想知道答案,她未来的夫君是要与她携手共度一生的人,会在将来的某一日披红白马的迎娶她入门。可后来听多了闲言闲语,她便晓得自己这桩婚事原就是个笑话,所有人眼里的笑话。公主总是骄傲的,容不得旁人讽刺,她跑去询问母后,可母后只是笑笑,不曾告诉她为何孟家远离朝堂,却会定下这门亲事。再后来她便无心去想这些了,每晚夜深时能好好睡上一觉都是不易。偶尔好梦,她便一直在梦中追逐着一个人的青衫长袍,却永远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明明触手可得却又十分的遥远。可就是这点儿念想,除了梦中她也不敢再有奢想。
“到了,咱们上岸吧。”
小书童一句话将她神思打断,靠船停岸,引她上岸。
这水榭小阁由岸边望去若隐若现,此刻身处其境,只觉静谧幽深,阁周绿荫环绕,一股凉意渗透,极好的意境却因冬日而显得冷瑟。水榭小阁有二层楼,她抬头瞧了一眼,门头挂有一匾,曰‘蓬莱阁’。
东方有仙山,名曰蓬莱。对东海之东北岸,周回五千里。外别有圆海绕山,圆海水正黑,而谓之冥海也。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钓濑怀珠山韫玉,谪仙至自蓬莱。”
她口中默念一句,怀里仍揣着那小匣子,里面那张字帖令她废寝忘食,以为世上只有蓬莱书客能有如此造诣。
阿水在前引路,习惯性的往一个方向远远的看了一眼,这是公子的习惯也是他的习惯,多年不变。
她缓步轻移,踩在木板上吱呀吱呀的响。阁廊尽头将园内景色尽收眼底、一览无余,一片碧湖令人心旷神怡。屋檐下,一张檀香木的桌案摆在中间,案上置庐香,升起袅袅烟气,飘渺凌然,独有不可说的幻境之感。她看到桌案前背坐一人,墨发玉冠,白衣出尘濯濯然,只与这意境中的天地融为一体,孤高清远,仿若不似人间。
面前这人是孟玊,是那一纸婚书上与她牵绊羁念的人。
蓬莱阁,蓬莱客,有仙曰蓬莱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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