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溪亭在国子监任博士,以他当年连中六元的才知,及他幼时任皇子伴读的经历,旁人都认为他理该在入朝为官后,得任高官。
顾家在永安,也称得上是簪缨世家。只是这个世家,现如今早已没落,有名无权。
顾家祖上自前朝起至今历经六代帝王。到太爷顾沣,因有战功,得封开国公,爵位世袭三代,三代后,逐代降爵。
长房大老太爷在太爷过世后承爵,为开国郡公,官至刑部侍郎。大老太爷过世后,爵位由嫡长子顾渐承,为开国县公,却只谋了个州府通判。等到日后顾渐过世,顾家就再无爵位,除非子孙后代还能再拼出一个。
到顾溪亭这一代,顾家各房子嗣出息的已然不多,更不提这其中在朝为官的不过寥寥。
顾溪亭虽然只是个国子监博士,但在如今的顾家,阖府上下都靠他一人撑着,即便是几位老爷,也都在盼着他再往上挪一挪,以便让顾家重回早年的兴盛。
顾溪亭的堂兄,顾家大郎顾溪识年近而立,诸事无一有成。顾家长房大老爷顾渐为着嫡子通门路,花费了不少,也想尽了办法,甚至还曾经希望顾溪亭能帮着去宁王面前举荐。
顾溪亭依言做了,宁王那头却“一不留神”漏了口风,叫御史们参到了圣上面前。顾渐的通判差点被撸。
“大老爷又做了什么?”听着书房外窸窣的说话声,顾溪亭搁下笔,看向身边伺候的书童长明。
他身边有俩跟着伺候了几年的书童,年纪小小,却是人精,最是清楚身边的事。
长明嘻嘻一笑:“是两位小郎又被卞先生打了。据说卞先生先前布置了《幼学琼林》的课业,结果两位小郎非但没能记住其中的篇章,还让身边伺候的丫鬟帮着誊抄作业。卞先生发现了,拿戒尺狠狠打了小郎的手掌。”
顾渐的妻子汤氏和儿媳卢氏对两个孩子挨打的事,心疼的不行,抱怨卞先生脾气不好,不会教孩子,闹到家学要将先生赶走。
顾渐得知,自然是气急了两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当着她们的面,把最宝贝的两个孙子又打了一顿。
旧伤未愈,又在屁股上添了新伤,两个孩子哭得直闹腾,偌大一个顾府全都听见了动静。
“七八岁的孩子了,连《琼林幼学》的篇章都记不住。”长明满脸笑嘻嘻,“大老爷的心里只怕急得不行。”
顾溪亭扫他一眼,长明立即收敛,低头不语。
这时,书房外响起书童长乐的声音:“三郎,有人送来了一些东西,说是凤阳温家送的。”
长明眼睛一亮。
顾溪亭朝他点头。长明立即从桌案边离开,开了门。长乐脚边摆了几个箩筐,箩筐上头都盖着油布,底下似乎放了不少东西。
“这是什么?怎么抬到三郎的书房这儿来了?”
“是凤阳送来的东西,有粮食也有当地特产。刚二娘经过,想占了去,我直接让人给抬过来了。”
听着门口长明长乐的交谈,顾溪亭抬起头,目光停留在了那几个箩筐上。
他前不久为着一些事去了趟凤阳府。与人私奔到凤阳的堂姑如今已经成了当地有名富商的妻子,家业更是令现如今的顾家望之不及。
时下南方商贸发达,茶盐不得私贩,因而粮商做得好的,多数就是巨富之家。单看养在堂姑膝下的那个小娘子,顾溪亭就知道,温家究竟有多有钱。
想着温家的事,顾溪亭对那几个箩筐有了兴趣:“掀开看看。”
长明应声掀开油布,长乐则递上了一张礼单子。
温家的礼送的不少,其中一筐装了几袋粮食。长明解开口子,嘿了一声:“三郎,是大米,还有白面。这可比咱们府里吃的还好些。”
顾溪亭看了看米面:“送来的人回去了?”
长乐道:“似乎是同温家相熟的商队,顺路帮着温家送东西的。”他说完,想起一件事,又从箩筐里翻出一封信来,“温家的信。”
顾溪亭接过。
东西的确是从温家出来的,信也是。可东西也好,信也罢,都是他那个娇娇软软的小表妹的手笔。
笔迹和人一般,轻轻软软,没有那么多的锋芒。
先是说为了感激他几次相助,然后笔锋一转,像是小孩听着了不明白的事,好奇心作祟,找了人一股脑倾泻脑海里的问题,漕粮、发干、粮长……问的都与漕运有关。
一会儿说粮长没换人,却有人想让她阿爹当这个粮长。
一会儿又说听说家里的商船这次要帮着运粮。
顾溪亭反复看着信,见她最后结尾时的语气,依稀能想象到她那时写信开头的洋洋洒洒,中间的小心翼翼,到最后的抓耳挠腮,想必写到后面已经不知该怎么收尾才能不叫人看出点端倪来了。
顾溪亭忍笑。
国子监博士这样的身份,在小表妹眼里,大抵就是一部辞典的作用。
他这个小表妹,倒是有趣极了。借着送谢礼的名义,送这封信过来,怕是想从他这儿问出点什么。
凤阳。
蘅芜院内,温鸾睡得在小榻上团成了一团。
松香进门伺候,将人唤醒,扶起来喝过水后,这才喂了一颗糖果。
温鸾抱着软枕靠在小榻上,还有些迷糊:“几时了?”
“八娘都睡到未时了,再睡夜里只怕又要睡不着。”瑞香跟着进门,“老爷说让八娘睡醒了去一趟正院。”
“去正院?”
温鸾清醒了,一头雾水,舔了舔嘴里的糖,问:“去正院做什么?难不成祖父又将四姐接回来了?”
温鹂被送回长房才不过半月,听闻日子过得并不愉快。她那大伯母不是个和善的,面上看着一视同仁,恨不能搂着七娘他们一口一个心肝肉,可私下对大伯的几个庶子庶女向来是非打即骂。
瑞香道:“四爷和三郎都从学院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更衣,稍后也要去正院。”
“连四叔和阿兄都回来了?”
温鸾跳了起来:“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然怎的连他俩也被叫了回来?”她急得穿鞋,一迭声喊松香,“快快,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去正院。”
她梳洗好出门,就瞧见顾氏身边的丫鬟正往这边过来,一问才知人都到了,唯独差了她,赶忙过来催请。
温鸾有些慌,等急匆匆到了地方,坐到顾氏的身边,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老二媳妇,”温老太爷坐在上首,手里杵着拐杖,眼皮耷拉,神色不明,“老二说,要送你们去永安住段时日,你知不知道?”
顾氏应声。
温鸾愣了一下,顾氏侧头拍拍她的手背:“媳妇十几年没有回过永安,想带孩子们回永安看看,顺便回趟娘家。”
温老太爷似乎十分不满这个回答:“你当年是私奔来的凤阳,十多年没有回过顾家,现在回去难道是想让我的孙子跟着受人冷眼?”
温伯诚张口要解释,温老太爷拐杖一点,“嗒”一声,道:“你闭嘴。”
他又看向顾氏:“你说说,你现在回顾家,顾家人可还会把你当做他们家的闺女?”
“会的!”温鸾跳了出来,“顾家表哥这次不是来凤阳了吗,不是还来过咱们家!这难道不是顾家还认阿娘的意思,阿娘如果不是知道顾家还认自己,怎么会想带阿兄回去看看!”
她突然说话,惊得顾氏慌忙就要把人拉回来。
温伯诚也已匆匆站起来,就要替女儿向父亲赔罪。
温老太爷却只哼了一声:“什么叫带你阿兄回去看看,你娘是打算把你们兄妹俩一起带回去。”
温鸾啊了一声,回头看向顾氏。
顾氏眼眶微湿:“你亲娘的家人都在顾家,你不打算跟着阿娘回去看望看望他们吗?”
顾氏从没瞒着温鸾她生身母亲是丫鬟出身,因此温鸾也一直记得。她亲娘是顾氏身边的丫鬟,是当年陪同顾氏一起从顾家私奔出来的。但她从不觉得,顾氏没拿她当亲生女儿般抚养。
生恩,和养恩,她都牢牢记在心头。
“什么亲娘。”温老太爷不满地敲敲地,“你是八娘的嫡母,就是她的亲娘!”
顾氏忙低头称是,攥进了温鸾的手。
温鸾心头发烫,偎在顾氏肩头,轻轻唤了声“娘”。
那头,温伯诚上前为温老太爷斟了杯茶:“只是让您儿媳妇带孩子们回娘家住段时日,您何至于这么生气。顾家是官家,还出了位六元,让三郎去住些日子,也跟着学学,回头也给您考个状元回来。”
温老太爷对孙子没那么大的脾气,眼皮耷拉,冲着温伯诚哼了哼:“状元不强求,有个官身就不错,日后就是外放,温家的门楣都能亮堂上几年。”
“那您是允了?”温伯诚喜上眉梢。
温老太爷瞪眼:“把老四也带上。”
温伯诚失笑:“带上带上,都带上。”
若非必要,温伯诚并不愿让温伯仁和温仲宣这时候跟着去永安。
今年秋闱,两人都要下场,一来一去一来耽搁时间,二来也不利求学。
可考虑到温家眼下的境况,他不得不选择让他俩跟着去永安避一避。若是温家太平过了这几月,他们再回来秋闱也无妨。
温伯诚的考量温鸾猜得到。
上辈子的经历,让她心头发紧,说什么都不肯走。
顾氏惊诧:“为什么不想去?”
温伯诚笑道:“又不是让咱们八娘一个人去永安,不是还有阿娘他们一起吗?永安是个好地方,天子脚下,富饶繁华,八娘不想去看看?”
温鸾最是个爱热闹的人,若是说她不想去看看外头的热闹,便是温伯仁和温仲宣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鸾抿抿唇,靠在顾氏膝头:“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觉得咱们凤阳也挺好的。”
温鸾说完话,周围哄堂大笑。
温老太爷杵着拐杖,咚咚敲了几下道:“不行,就冲八娘这乱七八糟的形容,你们也得把这丫头带去永安看看。咱们温家再是商贾之家,眼界也得开阔些。”
老太爷说完,似乎是想起了温鹂做的事,长长叹息一声。
温鸾不再言语,直到一家人离了正院,见左右无人,她方才拽了拽温伯诚的衣袖。
“阿爹。”她抬头望向温伯诚,问,“是不是咱们家出了什么事,不然为什么偏偏要这时候送我们去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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