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粮在哪朝哪代,都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既是土地税的一种,也是各地军队的援助。
每年全国各地的小麦和大麦都有会部分作为漕粮,进行催缴征收。另外还有丝绸、棉花等物,也会随着漕运,送往各地政府及王都永安。
温家作为凤阳当地的大户,手下良田无数,自然年年要缴纳的粮食也并不少。
温鸾皱着眉,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不太懂漕粮漕运的事,就像不懂温家为什么突然会和漕粮扯上关系。
她在纸上拿笔把“船”字画了一个圈。
温家的船从来只做温家自己的生意,温家缴纳的粮食这么多年来也从没出过事……
温鸾越想越不安,笔尖的墨都要干了,纸上被糊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甘露十一年温家出事,在那之前一定就有了什么预兆,可她怎么就不记得了。
温鸾急得不行,门突然开了,温鸾低叫一声,整个人扑到了桌上,压住沾满了墨汁的纸,狼狈的抬起头:“四叔……”
温伯仁站在门内。他是整个温家书卷气最重的人,仿佛天生就该是个读书人的样子,面容温和,一双眼睛却生得十分深邃,风华内敛,好像能将一个人看得彻彻底底。
“在写什么?”温伯仁问。
温鸾仰头,有些手足无措地坐起来:“没有,就是随便写写……”
温伯仁微微颔首,视线掠过,而后移开视线:“想不想出去逛逛?”
温鸾刚才没留心,猛一下扑到桌上,胸前蹭了大片的墨,这会儿正有些慌张地擦,就听见了温伯仁的话。
“想!”她腾地站起来。
她重生回来到现在,因为落水的事,被温家上上下下约束着不准往外跑。好不容易有人来问,她恨不能立即插了翅膀飞出去。
转念想到漕粮的事,温鸾又有些迟疑。
温伯仁淡淡扫了桌上一眼:“不想去?”
温鸾皱着脸想了想,到底还是舍不得错过出门的机会。再听温伯仁说温仲宣也一道上街,要请她去城中最好吃的点心铺,温鸾更是想都不再想了,丢下笔就喊松香瑞香更衣。
大承依前制,以州制,又将其中最重要的一些州命名为府。
凤阳府便是如此。
其中凤阳府治所鹿县就是温家所在。
鹿县是产粮、产棉大县,耕田众多,商贸也十分繁华。一道城门隔开了桑田和街市。
城中店铺林立,茶行、酒楼、羹店、香药铺、馒头铺、甜水铺,应有尽有。还有大小戏园子,巷深香火旺的道观,但凡说得上名堂的东西,都能在城里找着。
从那些个酒楼前经过,还有穿着白布衫,系着青花手巾的小伙计,带笑的吆喝:“今日新上了鹌子羹、假河豚,客官可有要尝个鲜的?里头请!”
有行脚商打趣叫伙计报上菜名,人也不恼,张嘴便来。
“百味羹、头羹、三脆羹、二色腰子,玉棋子、货鳜鱼、假元鱼、决明兜子,汤骨头、烧臆子、前鹌子、莲花鸭签……”
小伙计报得溜,便有食客吸溜着口水进了楼。
温鸾从边上经过,听得小伙计带着口音的报菜名,按了按肚子。
凤阳府鹿县是漕粮交兑口岸。附近约有六处州府的漕粮每年集中在鹿县交兑,并在此地转运去其他地方。鹿县同样也是作为这几处州府存储漕粮的地方,各地军备粮食不够,也是从鹿县遵旨调配。
是以,不光因运河之故,有南来北往的货物在鹿县中转买卖,更有天南地北的人汇集到鹿县,或是经商,或是讨一份挣钱的活计。
也是因为如此,鹿县当地的菜肴,汇集了东西南北各地的特色,那伙计嘴里报的,便是集百家所长后形成了鹿县特色菜。
温鸾听得有些馋了,头一扭,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叔侄俩。
温仲宣早有准备,嘴角轻勾:“你从前吵嚷着要吃船家菜,四叔已经订了一家,带你去试试?”
船家菜是近几年兴起的,温鸾念了许久,都一直没能有机会尝鲜。这一下,高兴地立即朝温伯仁唤了声“四叔真好”。
她头上戴着金玉簪钗,虽没有满头珠翠,可一晃一晃的,宝光映着阳光,晃得温伯仁只看了一眼,便垂眸笑了笑。
“四叔真好,那阿兄呢?”温仲宣弯腰,点点温鸾的鼻头,“你个小没良心的,阿兄不如顾家表哥长得好,连待你好也不如四叔了?”
温鸾唇一弯:“等阿兄请八娘吃了点心,就是阿兄真好了。”
城中有河道,小船可从这里一直摇到城外的码头附近。早年河道里的小船零星几艘,只用于运送一些陆上不便运送的东西。后来船家菜兴起,停靠在河道边不用运输专门经营菜品的小船就多了起来。
温鸾站在了河道边上,看着温伯仁和温仲宣先后跳上船,犹豫了下,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了面前。
“四叔。”温鸾感激地笑,抓着温伯仁的手,借力跳到了船上。
船有些晃,还是抓着人,她才费力地站稳。
船娘早在上头等着,见状笑笑,引着人往船舱走。船舱干净整洁,焚了一支气味淡雅的香,舱里设了几张案几,案上已经摆好的茶壶茶盅一俱都雕着清雅的竹叶。
另外还有些瓜子果脯,都是上菜前给人开胃用的。
船夫摇起船,慢慢悠悠地在河道上动了起来。船娘则去了船尾的小厨房,不多会儿便有香味从里头飘散出来。
温鸾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耳朵听着四叔和阿兄在讲课业上的事,眼睛一直往船外看。
小船如游鱼,穿梭在热闹的河道上,来往船只许多,叫卖货物的,同样是做船家菜的,各色行当的都有。不时还有船只停下,与人做起交易。
温鸾从前也坐过小船在河道上穿行,只是时隔多年,再度能有这样的经历,她难免觉得欣喜,周围的一切一时间也都显得充满了吸引力。
等到船娘上菜,她已经买了一串糖葫芦,咬了一颗在嘴里。
“先吃菜。”温伯仁屈指敲了敲桌子。
温鸾笑眯眯,把剩下的糖葫芦架在了碗上,低头就吃起菜来。
船家菜,吃的就是个透骨新鲜和简单朴素。温鸾吃惯了家里的好菜,偶尔吃一嘴船家菜,倒也吃出了滋味。
她埋头吃,腮帮子一鼓一鼓,丝毫不知在自家四叔和阿兄眼里,像极了树上啃着松果的松鼠。
船在河道上调头,再往回走。破开的水浪荡出一圈圈波纹。温鸾随意往船舱外看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那是不是大伯?”
她手指着稍远处的一条船。船还靠在河道边上,一人站在船头,似乎是在等人,等船稍近一些,果真是温伯起。
温仲宣看了一眼:“是大伯。”
他说完正低头准备吃菜,一边的温伯仁也出了声:“季大人也在。”
温鸾盯着那头看,果真瞧见了季成圭。两人在河道边碰了面,一番见礼后,依次进了船舱。
“他们怎么碰到一起了?”温仲宣眉头微皱。
温鸾抿抿唇,突然对船夫道:“师傅,能往那边再近一些吗?”
都是见多了人事的,船夫闻声也不多言,摇着船就往那条船边上去。
两船越来越近,近到依稀能听见对面船里传出的说话声。
“……你家七娘不是不能进我季家的门,只是正妻,季家只认温八娘。”
“温八是温伯诚的女儿,日后的嫁妆少说也能铺出十里来……七娘要是与我儿真有感情,不如就低一低头,等温八过了门,再抬进来。”
“正妻?温兄,七娘不过只是庶出,怎么能当我季家的媳妇。我儿日后是要入朝做大官的,一个庶女作正妻,叫他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更何况你们长房……也没那个财力不是吗?”
这都是季成圭的声音。
兴许是因为在船上,以为周围遇不上认识的人,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收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就这么飘进了温鸾的耳朵里。
温仲宣皱了眉头,怒气冲冲地就要站起来去理论。
“阿兄。”温鸾叫了一声。
温仲宣低头。
她轻轻嘘了下,指了指船舱外,继续听着。
那条船也开始划了起来,船只摇晃的吱呀声,打碎了刚才还清楚的话语。
只是两船擦肩而过的时候,温伯起的声音凑巧传了过来。
“那今年的粮长是不是……该换了?二房的既然不愿接任粮长,不如就交由我来?”
温仲宣本想就季成圭方才的话,去争执一二,此刻闻声立马坐回原位,吩咐船夫:“回吧。”
船夫应和一声,飞快滑远。
那擦过的船内,季成圭接了一句话:“他温伯诚非当了这个粮长不可!”
发生了刚才的事,菜显然已经吃不下了。温鸾连说好的点心铺都不愿去,一心想着赶紧回家。
等回了温家,温伯诚正在正厅与自家米行的掌柜说事。
“这是怎么了?出门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让掌柜先回去,温伯诚招手,把温鸾叫到了眼前。
温鸾不说话,只攥着他的衣袖,眼眶发红。
温伯诚看看女儿,抬手擦擦她的眼角:“怎么又哭了?这么娇气。是不是阿兄又欺负你了?还是菜不好吃,觉得四叔骗了你?”
温鸾不吭声,她不知道该怎么讲船上听到的那些事,单凭一张嘴,能证明什么。是季成圭自有谋划,还是温伯起心怀不轨?
“大伯和季世伯见面了。”温仲宣开口。
温伯诚微愣,看向温伯仁。后者颔首:“我们在船上看到了。也听到了几句他们的对话。”
“什么话?”温伯诚一脸茫然。
季家与长房向来没什么往来,连小辈也是在七娘住进二房后,才与季瞻臣认识。
温伯诚双眉轻皱,低头有去看温鸾。
温鸾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果断抓着他手臂就道:“我听到他们提起了漕粮,大伯还想当粮长!”
温鸾不大明白漕粮的事,但知道粮长是什么。
粮长负责催缴漕粮,保证缴纳的漕粮按数交仓。粮长通常都是世袭,从前一直都是由凤阳府当地首富充当。温家不是首富,所以粮长的活一直都不是他家的事。
温鸾记得,温家出事那年,阿爹暂代粮长一职,用温家的船帮着将漕粮运走,之后……就送了命。
温伯起想当粮长。
但是温伯起没有当成。
阿爹不想当粮长,但是阿爹暂代了粮长一职。
同年,温家就出了事。
温鸾想到这些,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褪尽,浑身发寒,哑着嗓音喊出话来:“阿爹,你要当心他们,他们……他们都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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