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霜天。
莲城又降大雪。
枯瘦的梅枝落入水中,模糊了水边人清冷的容颜。
他微微垂下眼,拿起了腰间幽蓝色的宝珠。
一头逶迤及地的银发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霜雪。
“母亲。”
他低声念道。
自他记事起,便不怎么见过母亲笑。女子清清冷冷的容颜,总是寂寞如寒山之巅的冰雪,就连悬在腰间的长剑,也透着彻骨的凉意。
她曾是个剑仙。
为一人堕入凡尘。
却又被这一人,送入无间。
那年,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
五岁的他,戚戚惶惶地蜷缩在母亲的怀中,感受着母亲越来越冷的体温。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
这是一个人,万念俱灰才有的温度。
“阿弗。”大雪中,一身玄衣的父亲弯起了一双桃花眼,唤起了母亲的小名,“多谢了。”
一丝凉意窜入肺腑,他懵懵懂懂地低下头。
只见一把透明如冰的剑刃,将他和母亲的白衣,都染上了凄艳的绯色。
“墨岑!”母亲反手握住了剑刃,一贯清冷的嗓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强烈的恨意,“你容不下我,可洵儿有什么错!”
“阿弗,黄泉寂寞……”父亲松开了手,语气一如旧时温柔,含着脉脉的情意,“我怎忍心你一个人走。”
“呵呵……”母亲破碎的笑声传来,一手鲜血淋漓伤可见骨,缓缓抽出了胸前剑刃。
“母亲。”他感到一阵困倦,却还是努力地抬起手,擦去了母亲脸上蜿蜒的泪痕。母亲低下头,冲他绽开了一个清丽的微笑。
“洵儿,你等等娘亲。”
他吃力地点了点头,被母亲放在了一旁的梅树下。
当她再抬起首来,那个名唤阿弗的人便死了。她的眉心化出了一点朱砂,凛冽的剑气从她掌中的剑刃散出,风雷震怒,杀意纵横。
“列位祖师在上。”
“罪徒履霜师恩负尽,大道背行,七年至今,不曾出剑。”
“今罪孽深重,避无可避,愿以此身为刃,魂魄为祭,诛尽邪魔。此后生生世世,万古千秋,生不言欢,死无归所,其无悔也!”
语罢,殷红朱砂化作妖冶红莲,在她的眉宇间蓦然盛放。
而失血过多的他,终于还是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洵儿,洵儿……”
不知是过了多久,意识中突然传来了母亲温柔的呼唤,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母亲赤红的双眼,和眉心黯淡的印记。
“母亲,我冷……”四肢蔓延而来的寒意,引得他一声软软的抱怨。
“不怕。”母亲笑着落下了泪,轻轻替他拂去了发间白雪,“很快,就不会冷了。”
一枚幽蓝珠子应声从她掌中化出,悬在了他的面前。
望着它,母亲眼中闪过了一丝恍惚。
“师尊,当日你赠我宝珠,是否就想到了会有今日……”
宝珠瞬间大亮,道道冰纹裂开,比雪更凉的寒意瞬间渗入了他的身体。
“咔”的一声轻响。
枯瘦的梅枝不堪积雪,连同母亲冰凉的身躯一起,跌进了他的怀中。
“母亲!”他惊慌出声。
“洵儿,对不起。我……”
母亲的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忧愁难舍,她似乎还有许多未说出口的话,但最终,她只是望着眼前凝结着霜雪的残红,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沧海门的梅花,是不是开了呢……”
她呢喃着,眉间红莲片片凋零。
终于再无生息。
“母亲……”
他瞪着仍在簌簌落泪的双眼,将手覆上了母亲的脸。
好冷。
好冷啊。
他垂下头。
落尽了此生所有眼泪。
之后,便是漫无目的的流浪。
也许母亲并不知道,她所留下的宝珠,并没有彻底地将他救下。每一日,他都能感觉到身体里生机流失的感觉,以及,一日比一日更加彻骨的寒冷。他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病痛……仿佛一个濒死之人的魂魄,被生生困在了躯壳里,除了等待油尽灯枯的那一刻,别无解脱。
他就这样苟活着。
直到十一岁,他遇见了九夷。
一个寒浅的雪夜里,她踉跄着闯入他栖身的破庙,被发跣足,血透青衫,却温柔至极地抱着怀中的凶刃,对他笑了一笑:“小鬼,要不要听个故事?”
故事不算太长。
故事里的女子,为了救一个人,杀了无数的人。
所以故事的最后,她天地不容,神厌鬼弃,注定要身入修罗,永堕无间。
“身入修罗,永堕无间。哈哈哈哈……”她似乎觉得可笑,便放声笑了出来,破碎的笑声直到呕出大片大片的黑色血液才戛然而止。
“天道真是糊涂了。”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眼神空洞地擦了擦嘴角,扯出了一个嗤笑的弧度,“我孑然一人,留在这万丈红尘,此身即是修罗,人间便是无间,又有何惧……又有何惧呢……”
彼时,有雪落梅天。他心中一动,眸中便有了痛色。
却终究还是沉默。
女子慢慢地便不笑了,抱着剑呆呆坐着。许久,她才仿佛惊醒了一般,迟疑着从手中化出了一本破旧书册,凝视良久后,随意地丢在了他的脚边。
“祭人生死,以驭四荒。”她语气如同荒野蔓生的枯草,透着沉沉死寂,“你若肯葬我,这四荒经便归你了。”
“……”他的目光缓缓在散开的书页上逡巡,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嫌不够?”
“我不需要这个。”他终于开口,少年人的嗓音干净而清透,如同亘古不变的清隽月光,“我只需要你的名姓。”
“名姓……”她低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怀中的剑,淡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立碑。”他认真回道,依稀是个清雪不染的模样。
女子指尖一顿,空若无物的眼眸里泛起了一点微光,抬首间,映出了他枯柴火暖中平静的面容。
她蓦然笑了:“你记住了。我叫九夷,九天的九,冯夷的夷。”
“嗯。”他点头。
“小鬼……”女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弯了眉眼,上身欺近,脸上乍然有了几分生气,“既答应了我,再添二字也无妨吧……”
她垂下头,发丝委地,右手食指在地上温柔划过。
一撇,一横,一竖……
她写的极为认真,一十五画,道是春影碧,染相思。
“好啦。”
写罢,她又端详了片刻,温柔笑道。笑意却稍纵即逝,如同鸣蜩月的辛夷花一般,未落却以斑驳。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九夷轻声叹道,抱着长剑倚靠在了破旧的神像下。神像面容残破,微微垂下的视线悲悯而冰冷。她的掌心轻轻地落在心口,碎裂声比庙外的风雪声更轻,闭目时,血迹便顺着那剑身,在青衣上蜿蜒出了纠缠的死结。
似她。
这荒唐,
又无解的一生。
风雪渐催,天地白首。
他将九夷和剑葬在了庙外的老梅树下,阖目枯坐了三日。
三日后,他抖落一身素白,带着四荒经离开了这里。
由是,人世间便再无墨洵,只有无莲。
他的父亲,是七杀魔头墨岑。
他的母亲,是沧海门罪徒履霜。
他的同病相怜人,是灵犀山堕仙九夷。
眼前的凶兽冲他嘶吼出了阵阵臭涎,他握紧了手中透明如冰的剑刃,催动着四荒经之力。红莲霎时在颈边盛开,如血妖冶。
祭人生死,以驭四荒。
这世间,再无人比他更适合四荒经。
既是不生不死,便该承应天命,献祭这枯朽不堪的心魂。
活着。
是为了赎罪。
仅此而已。
******
不知何时,莲城的雪悄悄停了。
“无莲。”
有人轻声唤道。
掌中幽蓝的珠子悄然滑落。
天光乍破。
映亮了他的双眼。
“惊鸿。”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却在半途生生停了下来。
他竟忘了。
早在多年前,惊鸿就已去向了九天。两界之远,远逾生死,若非有洞玄镜,他也不能如现在这般,听见惊鸿的声音。
“无莲?”见他许久不曾回应,惊鸿又紧张地唤了一声。
“我无事。”
他轻轻回道。
“无事便好。”惊鸿呼出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我倒忘了,你习了神界的长生诀,寒疾已许久不发了……”
他笑了笑,回了个“嗯”。
“可是,你也没有完全痊愈……”惊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一下子就苦恼了起来。
他失笑:“哪有那么快的。”
“嗳。”她小小地应了一声,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说的也是。你慢慢来,我最是有耐心了。”
“嗯。”他也弯了弯嘴角。
“莫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惊鸿笑着又道,“待你寒疾痊愈,我在九重天上等你。”
“嗯。”
虽然知道惊鸿看不见,他也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得他回应,惊鸿也是欢喜,又与他说了些九重天上的琐事,诸如文曲星君抓着雨师训话抄写天规啦、臭棋篓子青女与洞阴帝君下了几千年的棋终于赢了一局、长生帝君又跑到九劫台上发呆差点没摔下凡间历劫之类的,被她说的甚是有趣。若可以,他也想一直这样听惊鸿讲下去,但……
“今天就与你说到这。明年落雪,便又能再见了。”惊鸿止住了话头,道了一声别。
“惊鸿!”
他下意识地唤住了她。
“怎么了?”
“惊鸿……成仙,当真好么?”
“如何不好呢。”惊鸿笑了笑,衣衫微动之声传来,“一念看尽云外山河,一念欹枕人间万事,天地皆可入梦,置之衣袖,照我襟怀雪。”
“这样的景象,你若能与我同看,就再好不过了。”
******
此后莲城的雪。
下了一年、又一年。
己未天上火,魔道兴杀,九天浩劫。
他再无赴约之人。
活着。
又是为了什么……
他渐渐遗忘了那些长生不死的法术。
壬戌之冬。
漫天温柔雪。
他执伞走过莲城的巷口,为天禄换上新的冬衣,提笔画下故人长卷。
雪停时分,他闭目睡去。
梦中,云外山河,人间万事。
再不醒来。
******
他终究还是错过了她。
方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远逾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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