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后的曲春秋, 从未试过这种强烈的想削人的冲动。
他本欲说“躺也不准躺, 滚, 滚出这院子”,可他猜不到九荒又会如何曲解他的意思。
曲春秋一直分不清楚, 这臭小子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他在心里琢磨该怎样说话, 方可滴水不露。
曲悦虽乏倦的厉害,也是睡不着的,从万仞山回来王都,路上经过两天缓冲, 她依然无法坦然接受父亲时日不多的事实。
下意识望向房门, 透过缝隙瞧见九荒躺地上了, 曲悦起床开门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
见他手里握着工具,也不雕刻,直挺挺躺着, 肌肉紧绷, 很拘谨的模样, 曲悦头疼着望向主居:“爹, 您又欺负他。”
隔好一会儿, 曲春秋才缓缓将窗子推开, 微微笑:“小子,我欺负你了?”
他倒要看看九荒如何说。
九荒摇摇头。
他躺下这个角度, 恰好瞧见房顶上的皮皮正伸长脖子看热闹。
九荒想起曲春秋方才夸赞了皮皮, 他也决定说点好话:“六娘, 伯父没有欺负我, 伯父是怕我坐着累,很严厉的命令我躺地上,伯父对我真是太好了。”
皮皮:……
曲悦更是无语:“爹,他还受着伤呢,您说您不歇着,没事折腾他做什么?”
这臭小子!
曲春秋更想削他了。
感觉到杀气,九荒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自己肯定又说错话了,默默寻思是哪句话说的不对,唯有知错才能改,可他经常不太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快起来吧。”曲悦伸手去拉他。
九荒根本不敢动。
瞧他额头冒出冷汗,若是从前,曲悦肯定要与父亲好生理论理论,但现在她正为父亲难过着,不想他不开心。
曲悦也不劝了,收回手:“躺着不一定非得躺地上,你的棺材翅膀呢,拿出来,躺棺材里也是一样。”
她这样说了,九荒自然照办。
待他躺进棺材翅膀里,曲悦将棺盖阖上,靠墙放着。
“爹,您也歇着吧。”拂去袖上的灰,曲悦重新回屋去了。
……
打坐静心两三个时辰之后,曲悦躺下休息。
明明没有睡意,却有些迷迷糊糊起来。
她警觉着想要挣扎,但危险应该不是来自外部。
她想起来上次因为心脉里的魔虫,被凝霜锁定,拘走意识的事儿。
是凝霜姑姑?
不,应该是母亲。
上次凝霜姑姑将她转移给母亲,母亲蕴养了她很久,必定施加了许多保护。
凝霜想再拘她的意识,应没那么容易了才是。
经过一番推测之后,曲悦决定不抵抗,由着自己陷入昏迷。
——“女儿。”
耳畔响起一个忽远忽近的清冷声音,果然是母亲。
曲悦不吱声。
近来一段日子,曲悦心中堆满了对她的不满,尽管父亲解释过,也没能打消几分。
使用天命晷可能会反噬给子女,说不得什么,曲悦不满的,是她冷冷淡淡的态度。
不过,母亲此时与自己联系,使用的是会自损的秘术,说明母亲也不是不闻不问的,曲悦心思转了又转,应一声:“娘。”
听不出多浓厚的感情,却也没有抱怨。
——“你爹那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
“恩。”曲悦讲了讲经过,“爹现在陪着我在天风王都呢,二哥三哥也在,大哥重伤在闭关,爹不准二哥告诉他。四哥五哥则在部门里帮二哥处理事情,他们先前为了救三哥,被刻过一次神魂烙印,短时间内,不能再刻第二次,爹不准我们说,可能也是怕四哥大嘴巴,会告诉大哥。”
听罢,寒露的声音平平静静。
——“恩,很好,你爹的百日命劫已经渡过了。”
曲悦听不懂这话:“爹虚耗过渡,真元不足半数,渡过了?”
甚至放弃了闭关,连挣扎都不再挣扎。
——“我的意思是,百日命劫,有且只有一劫。这一劫一旦遭受过,往后的六十日,你爹将安然无恙,不会再有劫难。”
那六十日之后呢?
曲悦觉着寒露说话真是有意思,好像还有六十日安稳,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要学会苦中作乐?
“娘,您会这样问,莫不是大祭司违背了和爹的约定,命您或者凝霜姑姑彻查我的身份了?”
——“大祭司只给我讲了魔灵与噬运兽,并派我下界处理魔种的事情。”
总算是一个好消息,曲悦低声轻叹:“那您来天罗塔吧,我出去接您,爹如今只剩下六十日的命数,咱们一家……”
——“我已经拒绝了。”
被打断的曲悦一时反应不过来。
为何?
担忧已经惹了大祭司怀疑,大祭司是故意试探?
“母亲果然是做大事之人。”
曲悦什么都不想再说了,饱含失望的苦笑一声。
真是丧到极点了。
——“我以秘术与你沟通,会伤你意识海,女儿,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好,等过阵子再与你联系,你且先陪着你爹吧。”
说到这里时,曲悦便从浑噩中清醒过来。
躺了一会儿,更是烦闷,连清心咒都不管用,便又起床出去。
此时,已是夜幕深沉,警觉的皮皮又探出半截鹤头,瞧见她将棺材盖子挪开,也躺了进去。
皮皮用翅膀挠挠头,人类有时候真是奇怪,有房间不睡,非得挤在棺材里。
九荒也被吓了一跳。
棺材的宽度,是九荒严按照两人的身形打造的,曲悦与他并排躺下后,虽不挤,却再也没有任何空隙。
曲悦抬起手敲了几下盖顶,星空漩涡慢慢浮现。
黑漆漆中,多出几分光亮。
她不说话,双眼直直盯着星空漩涡。
九荒感觉到她情绪低落,知道她是为了曲春秋的事儿,也不说话,将手里的工具和材料收回去,安安静静的陪着她。
估摸着过了一刻钟,许是眼睛酸了,曲悦收回视线,侧过身,微垂头,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地道:“韭黄,我难受,一边警告自己是个修道者,应生死看透。可一边又觉着,我毕竟也才不过二十来岁,即使普通人,这个年纪大都是有父亲疼爱着的。”
“我明白。”九荒不是很能感受她的感受,却想感受她的感受。于是前半夜时,他一边雕刻,一边不断脑补雪里鸿在他各个年龄段的各种死法,甚至还抹了几滴泪。
所以,他这句“我明白”并非安慰之言。
“你明白什么。”曲悦不是指“感受”,“你瞧你躺的像具尸体,这个时候,你应该转过身,面对着我,然后抱住我,将我的脑袋按进你怀里。”
“好,下次我就记住了。”九荒连忙转过身,按照她说的办,紧张的拥住她之后,手掌覆上了她的后脑勺。
“等等!”曲悦及时喊停,“你懂什么叫做,将我脑袋按进你怀里么?”
不是她怀疑九荒的智商。
当年在山上攻略他那会儿,他就像个木头人,她仗着眼瞎各种矫情,出门要抱,吃饭要喂,第一次哄着他亲她时,看多了小说的曲悦,想让九荒将她按在墙上亲。
九荒诧异:确、确定么?
曲悦:确定。
九荒:真要亲?
曲悦:使劲儿亲那种。
九荒便将内力灌入她周身,将她翻个身,脸朝墙,使劲儿按进墙里去了。
山壁厚实,曲悦活脱脱被嵌了进去,抠都抠不出来。
“我知道。”九荒也想起来那件事了,尴尬不已。
那时候他不怎么开窍,脑子不太会转,以为曲悦是想要亲墙,还要使劲儿亲,他还在想师父说的真对,女人心海底针,永远也猜不透她们的想法,竟然喜欢亲墙。
后来他慢慢开了点窍,每每回想,总恨不得拿头撞墙。
“我不像从前那么傻了,六娘,我无法理解的,我会先问你。”五指慢慢没入她发间,九荒小心翼翼的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
身体交缠,曲悦听着他的心跳声,平缓而有力。
可见,他此时没有任何属于男女之间的情绪,全身心的在安慰她。
曲悦扭动了下身体,寻一个舒服的姿势,又不再言语了。
心情沮丧之时,能有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真是既简单又难得的幸福。
至于爱情,什么感天动地轰轰烈烈,都不如悠悠岁月不离不弃。
“我会懂得珍惜你的,不会像我娘。”曲悦小声说着。
“为何突然提你娘?”九荒不解。
“我娘刚才联络我了。”曲悦闭上眼睛,将自己与寒露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我虽不知我爹娘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但两人之间,我爹肯定是很卑微的一方。一千多年来,像是我娘养在外的一个小妾,藏着掖着,见不得光。”
九荒没有说话。
曲悦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木头气味,叹息:“我爹如今瞧着一派云淡风轻的通透模样,我猜,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絮絮叨叨着说了许久的话,都没听见九荒吱一声,曲悦睁开眼睛,从他怀里抬头:“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九荒连忙回应:“不是,我听你娘说的话,觉着你娘不像你说的那么无情,她应该是在想办法救你爹的吧。”
曲悦皱起眉:“你从哪儿听出来的?”
九荒道:“你娘说你爹已经遭了命劫,天道认为他已是必死无疑,接下来六十日,你爹不会再有劫难了,是吧?”
曲悦点点头:“恩。”
“六娘,你反过来想,既然天道已经罢手了,那么,接下来不管咱们为你爹做什么,都不属于逆天改命,不会……反噬?”
事关重大,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对的。最近脑子转的没停过,事关六娘,一字一句都要仔细斟酌。
曲悦微微怔,九荒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与众不同,的确是有道理啊。
娘一直不出手,就是等着爹先渡劫,然后……
置之死地而后生?
曲悦迅速拾掇心情,嘀咕着道:“那我娘为何不对我明说呢?”
因为娘是神殿守护,对天命了解更深,是怕说的多,生出的枝节过多?点她两句,听得懂自然好,不懂的话也无妨?
“可是,娘还能做什么?杀了噬运兽之后,爹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真元,根本没有精力合道……”
话未说完,曲悦已经想明白了。
命运之外,事在人为,神给天人设定了上限,却没有给凡人设定上限,故而凡人可以凭借努力不断突破极限。
这样的突破,是应得的奖赏,不属于逆天改命。
曲悦沉吟:“我娘要做的事情,就是使用一种强烈的方式,瞬间激起我爹斗志,让他逼着自己非合道不可?”
九荒忙不迭点头:“对,你爹狗急了跳墙……”
曲悦朝他腰上拧一把,轻斥:“你说谁是狗呢?”
九荒触电般向后一缩,脊背撞在棺材壁上,着急解释:“你莫要误会,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可没说你爹是狗。”
“我不会误会,只是提醒你说话注意一些,若让我爹听见,更要不喜欢你了。”
曲悦说着话,心中也在猜测,母亲究竟会用什么办法,令父亲狗急跳……
啊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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