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番外·水中沚

    通天的眼中藏着烟雨邈邈,一点暗沉浅浅化入袅袅水烟中,似有似无,并不大能抓到确凿的痕迹。刚打十二琉璃折屏后转出的老子怔愣了一瞬,万般思绪沉浸在他心头重重忧虑之上,千万思量不外乎又多一层。老子轻微太息,他与这弟弟处了亿万个年岁,虽不至形影不离,却也甚少分离,而今通天这般的神情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东皇太一。那个令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名字又被拖出来鞭策了一回,待活人他尚可计较一二,偏那位早已成了量劫劫灰,再想谋算也无从下手。

    说到底,还是他太过自信,并未没预料到,仅是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竟累得弟弟至此。

    几日前,也就是不周事了后不久,心有担忧的他前来碧游,哪怕对通天会为东皇做些不智的事早有所料,却也断然没想到自己这弟弟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身受天罚,境界掉落,道心也险些破碎。

    这是打算把命也填下去才甘心啊。

    当时他是气的,气得恨不能摔袖就走,可那一步他又无法迈出去,都说弟弟是讨债的,他爹当初造了什么样天大的孽才能给他捣鼓出这两个讨债的。

    老子心底存着气却还是坐到了榻边,通天的状态很糟糕,糟糕到甚至已经维持不了清醒——源源灵气不断汇聚于他身周,他的双眼却是紧紧闭阖,青丝漫漫洒洒覆在雪色锦绸上,愈发显出面容失了血色的苍白,若是远山青翠的眉似蹙非蹙,便是无梦的沉睡中也难能有所安宁。见此,老子心底的火气已下了三分,通天这闹心性格也不省得与谁学的,可归根结底,终归有他这兄长没看住他长歪的缘故。

    伸手抚平弟弟眉心处的伤痛,目光不自觉间触及了通天脖颈右侧藏匿在轻薄发丝后的伤痕,殷红掺着金丝的血已然凝固,留在白瓷般肌理上的是一道寸长的疤,不清楚因何而伤竟是能在圣人万古不灭的驱壳上留下鲜明痕迹,但狰狞倒并不狰狞,只是看着叫人移不开眼,心中难免生出好些痛恨无奈。老子俯望着那道血痂,少顷,停留在眉心的指尖悄然下滑,轻若羽翼般落在了血痂之上,相比于肌理的温润触感,指腹上糙硬的感觉让他心房某一处柔软中幻生出了好些刺痛,宛若刀割。

    怎么就伤成这样了呢?

    那一瞬情绪淡薄的圣人是恍然的,这道疤痕明晃晃昭示着的东西,那些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想法接连涌上了心头,而今是由不得他装傻装聋了。是的,他该是知道,弟弟已不再是那个被曾搂在怀里放在膝头的团子,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索求的事物,纵然他所追求的那一条道路十分艰难,无法预料也无法估量的劫难必然接踵而至,自己再是想事无巨细的护着总归也有所疏漏,他尝想,弟弟所求的自己帮不了,若得一二同路人相陪,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事到临头,弟弟选中的那个,他不放心,也不甘心。

    对东皇的怨恨三分为公,剩余的七分皆是私心作祟,是的,他承认。

    “大兄来了啊。”

    耳畔虚软沙哑的一声拉回了缥缈到九重之外的思绪,老子凝了凝神,目光望入通天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眸,那儿不复早年的澄净清亮,别样的浅淡云色流连其中,遮去所有心思打算。

    两两对视的瞬间,不知为何,老子心底忽而沉坠入了一汪水银,冰冷的坠感逼得他眉间一紧。伸手将弟弟扶起,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仙气腾腾金光耀耀的丹药,他递到通天唇边示意他吞服,通天沉默了一瞬,旋即微俯首吞用了那枚丹药。

    “可是怨我?”一双沉静无澜的眸子牢牢顶着弟弟苍白的面容,似乎想借此把他看个清楚明白。

    云色微澜,通天垂下眼帘,密密的羽睫落了瞳仁一片阴翳,半晌,他摇摇头:“怎么…会。”

    以调理的名义,老子在碧游宫住了下来。本是同源同根,又是丹药宗师,有老子在,通天的身体日渐康复,无需再镇日沉睡,这让知晓些许内情的多宝等截教门徒都松了口气,心情甚好的请求大师伯多留几日。

    老子也有此意,身上的伤可以康复,心头的郁结却不是良药可以调理的,通天比往常沉默了许多,老子知晓缘故,也有心缓和弟弟的心结,好些想说的话在腹中来来回回打了无数次稿,耗费几日才定下论调,结果临头找来,却见通天在沐浴殿后。轻烟水雾缭绕满室,淡淡的暖意融融沁入身遭,那些腹稿一瞬便没了踪影。

    此刻场地是如此的不适宜,水波微漾,明明灭灭的火光摇曳着一室暧色光影,泉水清澈得能看见池底一朵一朵飘荡的业火,通天靠着池壁,一丝未着的袒露在自己眼前。老子下意识的撇开眼,又觉着这样的举动相当无厘头,皱着眉头留在了原地,只等看弟弟作何打算。

    老子的到来大概也没在通天预料之内,但通天并不觉得尴尬,神情宁静看了过来,几缕青丝顺着肩膀跌落水面,引动几层涟漪,少顷,他往侧旁挪腾了点地。

    那是个默许。老子没想到弟弟能那么坦然自若,或许这其中还有另一个意味——通天的确有意与他谈谈,是那种剥去伪装自身的‘衣服’,坦诚公开的谈谈。

    如此,这般境遇超乎设想,却也意外的合适。

    老子思考的时间不过三两息,下了决心后便褪去身上衣袍,顺着白玉石阶步入池中。蓬莱仙岛自是不缺灵泉仙水,置于池中的泉眼品质已有返先天的架势,加之池壁中封入的各种珍奇明火拱着这一池清波,暖意恰合,不过这般精细的布置必然不会是出自通天之手,早年元始惯得厉害,通天在照顾自己方面的本事向来缺缺,倒是门下多宝继承二师伯的‘事业’后为他师尊操碎了心。

    “大兄喜欢?”

    一头长发散落水中,若是在水中盛开的花,沉沉浮浮摇摇曳曳,连带着通天的嗓音也飘忽得难以捉摸。

    “你选徒弟的眼光不错。”脑中转瞬滑过通天与元始闹的那桩公案,他又转换了说法,“多宝很不错。”

    “看来大兄如今的态度还是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一缕垂坠在眼瞳前的发丝缓缓凝结出一滴水珠,沉甸甸的缀在发尾之处,不多时便滚落池中,砸得粉身碎骨,却最终无踪无迹融入一池清波。通天有些愣神的低头瞧着身下暖暖融融的水,似乎比起等待一个答案,他更关心那滴水珠的去处。

    白雾中伸出一手,轻柔得拂开那缕碍眼的发丝,别在他耳后。通天抬起眼瞧去,正对上老子的双眼,视线隔着浓厚水汽胶着,只见老子唇角凝起微微笑意:“为兄已搬去了首阳山,不是吗?”

    通天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投放在邈邈水雾的不知名处,“那些事,您怪我吗?”

    “为什么要这么想?”即使通天没有特别明指何事,老子仍旧心领神会的明白弟弟内心化不去的纠结,这个选择对通天而言太难也太痛了。水波一漾一漾悄然撞上通天锁骨,他的视线漫过融融水色上移,最后还是停在脖颈那道仍旧好不全的疤痕之上,眸中一丝痛色滑过,他轻语:“我永远不会怪你。”

    闻言通天抿着唇,复又抬眼望来,“大兄心中有很多想问的吧?”

    想问你究竟做了什么才引得天道如此作践,想问你东皇是不是真的死了混沌钟里的那个东西去了何处,想问……老子摸了摸通天的头,声线平和道:“为兄没什么想问的。”

    横竖他在呢,横竖他还能护住弟弟,如此又何必逼通天。

    罢了。老子心底微微叹息。

    “我知道您生气。”

    却是通天揭开了这份竭力维持的风平浪静,融融火光烙入他眼瞳,他的声线并不平稳,微微带着颤,遇着那个人他的情绪总会被牵扯住,“可终归是我欠他的,若非是他,我活不到成圣那天,您知道的。后来他想跳出天道的棋盘,我帮他也是应该的,再不济……”

    “再不济你就把命还给他,恩怨两清是吗?!”

    老子打断了通天的话,桃花双目常年笼着的薄雾骤尔消散,露出眼底淬着的冷厉刀锋,他恨,他如何不恨,这事若按在旁人头上,他都想夸上一句够痴情的,可偏偏…偏偏这主角是自己这弟弟,他永远不能说破这个,更不会接受这个。少顷,他倦倦的合上双目,长长出了一口气,“通天,你糊涂啊。”

    寥寥一语,道尽百般担忧千般无奈,通天神情恍然,“所以您拦住了我,甚至……我早该想到,十二都天神煞大阵都奈何不了他,区区祖巫自爆却叫他丧了命,可能吗?”水的丝滑打湿掌心,他却有些迷糊,只感觉那般的湿濡是故人的血残留至今。

    “你终是怨了。”

    “您知道我永远不会。”

    通天的声音平平,分不出何等情绪,“太一的事……是我的罪愆,与您无关。”

    闻言老子神情却是一凛,伸手探上通天命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甚至叫通天都没来得及作甚反应,也因为通天没反应过来,才叫他发现了一个隐秘,这个隐秘令他感到惊骇,好似一条丝线将这些日来无数困惑尽数串联而起,得到结果令他感觉身周充溢的温水也变成了万丈冰原,心底突然寒凉一片。

    “半副,只有半副元神,通天你究竟做了什么?!”

    通天眉宇间泛着涟漪,命门受限于老子,他被狠厉的抵压在池壁与兄长之间,回避不得,青丝与白发交缠在了一块沉浮,丝丝缕缕一如横隔在彼此间难以解开的死结,他倒不是很在意这般贴近的距离,只是面对老子逼近的面容,以及那个势必要给予的答案,他知道一旦说出口,那又是另一番死结。

    “大兄……”

    通天伸出手搭上老子的脖颈,一如幼时般亲昵倚上前去,那般的动作好似抽去了他周身力气,露出从不被外人所知的软弱。他的眉宇间浮上点点倦意,为着那些对对错错,也为着自己的固执己见。

    他说:“别问,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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