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旧事雪(上)

    今晨东海海域上难能的落了一场雪,洋洋洒洒,纷纷扬扬,真真是亿万年都不曾能够遇上过的光景。

    今年的冬冻得不寻常,突如其来的一场雪更使得海面被冻了一层薄冰,邻居的东海龙王对这亿万水族的生活问题发愁得很,不过这也不归通天来管,这场雪来得太奇怪,极为不寻常,便是连圣人到场也没有幸免于难,蓬莱四季如春的景观被白雪堆成了一个冰晶般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干净极了。

    雪落得罕见,竟惹得门下弟子好一番折腾,便是沉稳如无当也呆不住,非得在大雪里看景,龟灵更是想着凿开冰层掉些海鱼涮锅,连着越发有掌教大师兄模样的多宝也被一众教众拉着去海底狂欢去了。

    也是拘得狠了,这些年来竟是连碧游都甚少踏出一步。

    远远感知了一下弟子的动向,自从那场浩劫过后,他是一夜间过了年少时候那一刻也待不住的心,随着立下截教、大开宫门、广收门徒,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这万万年走下来,曾经的那个自己什么性情大抵连通天他自个都不晓得了。通天暗自摇头,随的那些弟子闹,横竖都以为他现今不在碧游,少些拘谨放松一下也是好的。

    踏水缓缓从海中行走而出,圣人自是万法不沾,他的衣袍干净整洁的很,通天回头望了一眼黝黑的海底,从第一片雪花飘落时有所感应,心血来潮引发不安之感萦绕在心头。这种情况上一次还是万万年前,为此他特意下海去查探了一番归墟,只是这起因并不来自归墟,也不知从何而来,叫他总惦念于心,不得安宁。

    通天没直接回转碧游,似乎受着什么牵引般缓缓去往蓬莱上头一处禁止弟子进入的地方,风雪是在晚间止得步,平生首次风雪埋蓬莱的光景教他念起了昆仑峰顶万万个元会里从不停休的冰雪风光。

    大抵是他离开他的生长之地已然太久,久到已不记年月,久到如此怀念。

    昆仑入天极,蓬莱镇归墟。

    昆仑与归墟分处天地东西两极,果真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怀念这种情感来的太突然,突然到令神措手不及,通天无言,独自顺着暗梅小径步行,天地具静,竟是如斯寂寞。

    金灵爱梅,早年离开昆仑前还特意从那边移了几株,哪怕通天选择在四季如春的蓬莱落户也阻挡不住她对梅花的执着,特意拉着多宝以大法术斩了三季,唯独留下一冬庇护这一隅芳华,而今长了一园林芬芳,在蓬莱也算是别具一格了。也就到这边金灵才敢这么干,若是旧日,落到他那阐明天理秩序的哥哥眼中,倒行逆施,混淆时序,少不得又是一顿说教。

    想到了元始的说教,通天竟是想笑的,只是临到头来却被一抔积雪砸中,笑意冻结在了唇角。

    冷是不大冷的,圣人何来严寒之感。他大抵也明白自己哥哥是不会再管自己的死活了,那什么杀到蓬莱训斥更是梦中想想的事,也不晓得这是幸还是不幸多些。

    是幸吧。拂去鬓发白霜,通天心想。淡白月光雾化了光阴的韵息,明明浅浅,浓浓淡淡,同在一个天空之下,观赏着同样的月光,他却永远不明白元始的所思所虑,而元始大抵也不明白他的——是有些好笑的,原以为从诞生伊始就存在的羁绊会延续到时间末端,生活也该是处处融洽着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分不开的。但实际上彼此也知道在时间之下没什么是绝对的,于是最后只得眼睁睁看着这样亲密的联系竟是说断了,就真的断了。

    却也不曾想过挽回。

    有一枝绿梅斜斜生出,恰好挡住了去路,通天驻足观看了会儿,疏影横斜落了他衣袍一角,而那绿梅正屹立枝头。冰清玉洁,通天瞧了眼忽而想起这个词汇。

    一切都在改变,既然当年那个会在大雪天漫山遍野乱跑,攀折下冬雪后第一支暗梅然后一本正经对自己哥哥说着‘这冰清玉洁的花合该配得哥哥’的少年已然寻不见了,如此也不该强求当年嘴上呵斥着‘胡闹’实际耳廓红透了的哥哥现今仍在。

    不可求,不能求,不需求。

    漠然路过那花,通天继续前行,不曾回头再去留恋身后的暗香浮动。

    夜是静的,天地也是静的,只有轻微的踏雪声在孤独中回响。

    路的尽头有碧波万顷,湖心有一亭,如碧荷亭亭立于水面,上书‘风雪’。此处偏僻幽冷,不常有人到访,也无甚人打理,此时湖面一览无余,粼粼波光中独有一轮明月影,愈发显得景色孤清。亭里有人的背影,白衣赛雪,与月同色,只是人比冷月多了三分灼热,应如曜日当空,光芒通彻三清寰宇,然而看着却失了夏日天光的霸道,一如冬日暮光,是被岁月打磨出来的温和。

    不知怎的,通天就想起千年前那个新上任的司史星君大大咧咧的跑到碧游,全无避讳的对着通天这位圣人就为了著史询问起了关于对东皇太一的看法,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一把火都烧到圣人头上的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桩。对于这位星君的失礼,通天倒也不恼只是觉得好笑,左不过是九重天上那位又要搞什么的幺蛾子了,那些个不入流的小手段,他也懒得计较。只是这般被问起时,却是不知如何作答——为道祖闭门弟子,曾也饱读诗书千万卷,如今更是贵为圣人,通明天地道法,通天思考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词汇能够很好概括的了他这位挚友,相交莫逆,却在那一瞬间觉得离得何其之远。

    然,到得今日,目睹世间万物皆归于苍白茫茫之中,他方恍然明悟,这天地万物大达天理小至浮沉具是无法描述殆尽的。

    以用词汇工笔去描摹一个人,以苍白到了只存在纸片书页上的单薄形象记忆一人,的确不该。

    周遭叮铃铃的响,如将一块石子投入光滑静谧的水潭,打碎了镜的表面。通天凝眸望去,飞檐四角都挂着铜铃铛,也不知道是门下哪个弟子从旮旯里扒拉出来的物件,古旧得很,脏兮兮的近乎染尘已久。通天心中猜度着这是自家哪个徒弟画风,目光从铜铃滑过错落在更遥远的天地之上,今晚的月格外的圆,圆的仿佛轻诉尘世欢喜团圆,心有所感般,通天在踏过积雪的噗噗声里头,莫名生出了一阵不安,一如今晨心悸。

    圣人一念直达天理,他总是这么相信着自己的直觉的。却正当着他想要细细思索的时候,有什么思绪骤然自脑海的某个角落里翻卷着,似浪花拍击上岸,复又化归苍茫大海。而亭下听雪的人有所感,缓缓回过身来,墨发苍颜,眉心金纹灼灼,却凄清月色下失去了应有的颜色,沉寂寂的可怕。

    自君后,世间何人称东皇。

    恍然一念飘飞,通天就这样在一个沉冷的雪后,就这样心血来潮的想起了在与太一结识前,他也是见过一次太一的——

    风雪夜归人,同样是大雪的夜,有游人悄声行径昆仑,大雪纷飞,踏雪无痕,一袭同雪白衣,背影渐渐溶入风雪月色之中。白衣,通天见过很多人穿过,一如他无为的大兄云淡风轻,一如他冰冷的哥哥清绝高寒,一如他认识的伏羲温文尔雅,一如丧偶的女娲满目凄凄,却从未见过一人能将白色穿的一如天光般明亮耀耀,尘世红软中风华有万千,只怕是及不上那人万分之一。

    通天作如是想到。

    恰逢那人望来,瞳仁金色溶溶,似通彻了昆仑峰顶的三清天光,光耀天地寰宇。通天含笑对上,目光交汇,似有一线天光突如其来的照入了他自诞生起一直色彩单调的黑白天地里,带来了别样的辉煌色泽。心胸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感,仿佛那人有着他万千岁月里唯一的汲汲追寻着的被遗忘了的事物。

    通天似有所感,笑着颔首遥遥打了一个招呼,对方亦是回礼,都未曾上前半步,下一刻大雪淹没彼此的视线,雪色过后再无那人身影,心中却也无甚遗憾的,通天径自转身离去。

    那是通天第一次见到太一,那时彼此都还年少。

    古今世间难有长久之事,一如常棣,然而友谊却似划不入这一定律中——两人皆是上跳下窜闲不住的主,兼之成长环境类似,又有时常被兄长训斥从而发展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自少年时光走到如今,他们甚少红脸,分道扬镳都不存在过。不提通天是如何被这个不知道是天然黑还是心肠黑反正就是特别黑的伏羲坑了一把又一把,单看昔年伏羲那句话,正直如通天不得不承认,撇开那一看就是胡诌的‘夫妻’,有一点伏羲倒没说错,太一委实真是自己的青梅。

    两小无猜的两个人可以说是对方成长的见证者,太一看着通天从追鸡撵狗的少年郎蜕变到一剑清光九州寒,而通天也是看着那灼目之光渐渐随着时光推移内敛光芒,一如盛夏步入寒冬,一如朝阳移至夕暮,忤逆不得的四时推演。秩序如此,溶溶金眸里的光色也渐渐醇厚如冰川之下潺潺流动的清水般淡泊清远。

    的确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惜。通天收敛好情绪方才步入亭中,笑言:“竟是觉着你变了。”

    “变?”

    “那个怼天怼地的东皇陛下啊…”闻言,太一抬眸望来,金眸晕染上夜的痕迹,暗金深邃,失了最初时候的明耀澄澈,却是岁月沉淀后的风韵,其间得失,值或不值,也就自己知道了。通天调侃道:“老了。”

    太一也是笑了,“彼此彼此,我也料想不到当初昆仑上头那一心向着洪荒的俊俏小郎君现在竟是不爱出门了。”

    直到现在,听到‘俊俏小郎君’五个字,通天都难以接受——因为生的是洪荒独一份的好,通天便是跟着同样生的极好的太一站一块时,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个看着更加年幼单薄的小郎君实际上是天地仅有的六圣之一,潜意识里还是将通天划到需要保护的行列,尤其是他师尊首开先河,他两位兄长有样学样后,洪荒出现了一股致力于各种幻化成老年人或是中年人掩盖自己本貌的风气,因此越往后年纪越轻的晚辈就越是认为相貌越年迈的越德高望重,因而便也越是鄙弃生的年轻的道人。加之有嫦娥百花等需要靠美色博得地位之流在那当例子,晚辈们不免认为那年轻美貌的皆是些无能之辈,于是生得好就成了贬义词。

    从未同流合污去驴晚辈智商,堪称洪荒一大清流的通天教主瞪了他好友一眼,太一继续笑着,全无顾忌的说道:“那也是他鸿钧开的头,下面的有样学样而已,你倒是来怨我。”

    “想说我欺弱怕硬也不看看你自己。”眉宇凝过一丝沉重,掐指一算后微微松了口气,通天望着太一的眼神有些无奈,“圣人通达天听又不是说笑,便是在我这儿,唤了名还是听得到的。”

    “听不到的,你且放宽心。”太一无所谓的摆手,显然有所准备。还不忘调侃:“而今你倒是怕了他。”

    通天坦然,“是怕了。”

    这话倒是叫太一楞住,继而摇摇头,也不知道叹息了些什么。“祸害从良了哦。”他道。

    心道这祸害洪荒的事有我份的,十有八九就没缺过你,通天口上却说:“我们怎么成了的朋友?”

    太一好似思考了一阵,方一本正经道:“大抵是为了互相伤害吧——把精力用去祸害彼此,也算造福洪荒了。”

    你每次正经起来就是为了胡说八道吗?通天鄙夷之,“可以拒绝吗?”

    金眸浮着一星半点受伤,却是虚假得很:“你就这么讨厌我?亏得我对你心心念念寝食难安。”

    这浮夸的演技一看就知道不如何走心,通天暗暗翻了个白眼,却是趁势也演了起来:“既你待我这般痴心,明儿我便提着青萍杀上天庭去抢你做媳妇儿吧。”

    “倒也不必。”

    通天奇怪的看着念了一半就没下文的太一,太一回望了一眼,笑得高深莫测,在他炸之前太一又一次摆出那看着一本正经的不靠谱样子,好似那些意味深长从未出现。他道:“你无需辛苦来闯,谁拦你我先弄死谁,你明儿可一定得来哦。”

    一心想在演技上压太一一头,本又是胡闹惯了的主,通天倒不介意更出阁一些,干脆一把扯住太一的袖子,语调被他拉的又高又长,“方才我寻思着天庭路太远,你却要我去接你回来,可见诚意不太够。你瞧,我可打小穿着红衣裳,就等着你带我回家哩。”

    若是对方是元始,这时候怕已经冷着脸说教上了,但通天闹的对象不是元始。能与他合成‘洪荒双璧’的东皇太一本就是个特会玩的主,自是顺着他的话,继续这谈婚论嫁的戏码:“君心似我心,我定是会带你回家的。”言语看似痴情不说,他的神情也是诚挚,好似只要对方点个头,他就真把人带回家。

    “不成不成,诚意还不够。”

    通天一歪脑袋,眸若繁星,笑着细细数道:“人伏羲同女娲结亲送的是伴生珍宝伏羲琴,你大哥哥光聘礼就塞满了三个广寒宫,而你,你却是赖在我这儿白吃白喝,我可亏得紧。”

    太一挑起剑眉,被寒风染就微冷的面容缓缓融化出一丝生动来,“那我把自己抵给你当饭钱如何?若觉着还不够,我也可送你三个广寒宫的。”

    “这我可不敢收。”通天仰头往着亭沿的铜铃,调侃着他这万万年来唯一的青梅竹马,“我们敬爱的东皇陛下要是往着蓬莱送嫁妆,妖族还不得炸了。”

    太一摸着下巴,一脸深沉:“就洪荒传的大流而言,该是下聘礼听着更妥帖吧。”

    “这点当聘礼?那圣人真便宜呐。”回首看着太一,通天笑得更欢,璨若桃夭,灼灼一春芳华。他顺着太一的话道:“按这个价,你道若我拿着碧游宫送去昆仑,可会被盘古幡抽出来?”

    “该往首阳山送,老子定然不用太极图抽你。”

    “也是,太极图是定风火用的,想抽也抽不起人。”通天装模作样的思考了起来,有模有样的。似想到什么,他说话的调子又被他拉的老长,“可绑了大兄来蓬莱这事难度太高了,光是那乌龟壳就特难搞,还不如抢昆仑呢。”

    “你应该这么想:还不如我送混沌钟给你呢,连抢这一步都省了。”

    亭檐左角那铜铃叮当啷的响个不停,通天侧首又望了眼,说的含含糊糊,“但那不该是我的。”

    太一望了通天一眼,叹气摇头:“你我何必分这个。”

    “要得,要得。”

    太一久久没再回他的话,通天也不在意,大抵是同他胡闹了番,心底的不安随着指尖紧攥着的衣料而寻到了踏实。夜色愈深,粘稠的寂静漫溢在这天地间,通天凝望冷月,叹道:“之前有一话我倒是说错了。”

    “嗯?”

    “不讨厌。”

    “相反,我很高兴。”两指摩挲着柔顺衣料,通天低低沉沉地笑了开,一双明眸璀然若繁星:“万幸,总归你在。”

    所以谢谢。

    真的,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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