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回一听这话就笑了:“不要我?你当买菜呢,说不要就不要。”
饶星海闭嘴不言,干脆连曹回也不看了,直挺挺地站着,像杵在办公室里的一根柱子。
沈春澜生气了:“饶星海,你这是对老师应有的态度吗?”
曹回连忙打圆场:“怪我,都怪我。我胖,我丑,我讨人厌。”他对沈春澜挤挤眼睛,无声地说:你这学生真的很需要训导啊。
一旁的饶星海虽然不说话,心里全是结结实实的委屈,他方才所有的期待都变成了笑话,曹回是这个笑话里最刺人的哏。回头细想沈春澜当时的话,沈春澜确实没有说“我单独给你训导”,是他误会了——但这实在不足以让饶星海平息莫名其妙的怒气。
“星海啊,”曹回走过来拍着他肩膀,好声好气地解释,“训导一般都是一个哨兵和一个向导配合来给学生完成的。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其实就在一块儿随意聊聊天。不过聊天时咱们要一直释放精神体。你知道的,精神体是我们‘海域’的外在表现,老师要随时观察你的……”
“为什么要训导我?”饶星海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消失了,他现在因为愤怒而冷静,可以准确地抓住事态重点。
训导制度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大约二十多年前设立的一项新制度。
这个制度和一个已经毕业的学生有那么一点关系。
在这个存在着普通人类和特殊人类的世界上,还生存着一些或者秘密、或者公开的结社。他们是以反对特殊人类的存在为宗旨的:反半丧尸化人类组织认为,普通人类一旦被丧尸病毒感染,就已经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人”,应当被歼灭。反地底人组织认为,因感染岩化病毒而导致身体变得僵硬易碎也不应当被认作“人”。社会学家普遍认为,这两类组织之间拥有相当亲密的姻亲关系。
几乎每一种特殊人类都存在着反对组织,哨兵和向导自然也不例外。这类组织中有普通人,当然也有自我厌弃的特殊人类。二十多年前,一位毕业于新希望学院的哨兵成为了这类组织的关键人物,引起不小风波。
“具体的经过说来话长,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反对特殊人类存在的组织,也有支持特殊人类存在的组织就行。总之,训导制度就是因这个毕业生而设立的,他在学校之中就已经出现了部分变化,但老师没有及时发现和引导。在事件结束之后,新希望学院反思了一直以来的管理制度,学校认为对某些具有一定潜在危险性的学生,应当让辅导员们提前关注、提前指导、提前约束……”
“曹回!”沈春澜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曹回一顿,这才意识到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不寻常了。
无形的风从饶星海足下卷起,拂动他的衣角。曹回在瞬间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哨兵再次被激怒了。他的气息中带着强烈的愤怒,但这愤怒和方才不同,掺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饶星海没有释放自己的黄金蟒,他忍耐着,不断深呼吸,直到让自己镇定。
“我是……具有一定潜在危险性的学生?”饶星海看着沈春澜。
他瞧着有点儿伤心,有点儿自嘲。眼里那一星只对着沈春澜燃烧的火光已经没了。饶星海很冷静,他没有给沈春澜和曹回回答自己问题的空隙,说完之后立刻点了点头,自问自答似的:“我懂了。所以你要当我的监护人,所以你关注我。因为我很危险,还因为……监视和管理坏学生,是你的工作。”
他拢了拢头发,努力缓慢而平和地呼吸,紧抓着书包背带的指节因为用力,在关节处顶出象牙色的白。
饶星海冲沈春澜鞠了一个躬。“我不接受训导。”他生硬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沈春澜脸色都变了,和曹回一前一后奔出去。系里还有不少老师和学生,俩人没敢大声喊饶星海的名字,最终在楼梯拐角停步。
学校里不知何时落下细雨,凉意一层层,铺天盖地。饶星海大步走过路灯,走过无光的暗处,他步伐这样快,沈春澜简直怀疑他在躲避雨水。
校道上不撑伞的人很多,但偶尔也有几个跑步前进的,饶星海一直走到宿舍楼下才停。他并不想回宿舍,但这学校里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回到317,周是非和阳得意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手机。饶星海听见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是新闻。
【……本次失踪的驴友共有七人,隶属于当地一个徒步登山的民间组织。据组织负责人介绍,秋季姑婆山周围雨水较多,并不适合登山探险,这是组织里多次提醒过的。失踪的驴友均为在校大学生,今年才加入该组织,负责人声称自己并不清楚他们的登山计划……】
饶星海坐到了阳得意和周是非之间,沉默地看着屏幕。一片又一片连绵的山,一团又一团弥漫的雾气。画面下方是一行大字:姑婆山神秘天坑专题报道。
“宫商给你借的书放你桌上了。”周是非奇道,“她说你今晚要跟沈老师学习,这么快就学完了?”
饶星海沉默地摇头,什么话都不想说。
阳得意揉他头发:“噢上帝啊,我们的小可怜。沈春澜这个坏人,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饶星海忍受着他做作的译制片配音腔,一声不吭。
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竟然是沈春澜。
三人齐齐看着手机。
“接啊。”阳得意催促。
饶星海挂断电话,关了手机,从书桌上拿起图书证:“我去图书馆了,谁来找我都说我不在。”
阳得意:“拜拜。”
他看着饶星海出门,转头问周是非:“饶星海傻了吧?他现在确实不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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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澜放下了手机。饶星海先是不接电话,再拨过去已经关机。
他联系周是非,问饶星海是否回了宿舍。周是非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回来了,现在又去了图书馆,还让我们骗你说他不在。”
曹回在一旁帮他想办法:“饶星海看来只信任你。他特别反感我啊……为什么?”
沈春澜:“我怎么知道?三年一个代沟,我跟饶星海差六岁,我跨不过去。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都很复杂的。”
曹回缓慢摇头:“幼稚的占有欲。”
沈春澜:“……啥玩意儿?”
曹回摆摆手:“没,我胡说呢。讲正事,既然他排斥我,只信任你,那其实挺好办啊,你来给他做训导就成了。”
沈春澜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虽然平时不常戴眼镜,眼镜托子还是在他鼻梁两侧留下了浅浅的凹痕。那副长久不开心的神情又回到了他脸上,重重心事压低他的眉毛,睫毛的阴影铺在脸颊上,像蝴蝶细软的足。
曹回仍在继续:“一般情况下确实是一个哨兵搭配一个向导,但如果学生不配合,只要求一人训导,也是可以的。”
这确实有先例。这样的训导往往发生在彼此极度信任的师生之间,并且会受到更加严格的审查。每一次训导都必须有录音和视像记录,所有记录都必须上交院系和学校复核,只有当次复核通过,才可以继续进行下一次训导。
“沈春澜,你紧张什么?”曹回不解,“训导很正常啊,其实就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沟通,只不过我们会询问更多深层次的问题,发现学生的偏激思想或者不合理信念,再逐个解决它们。你怕什么?”
沈春澜又戴上了眼镜。他决定跟曹回坦白从未跟任何人提起的往事。
“我以前接受过训导。”他说,“单人训导。”
曹回:“我知道,聂采给你做的。系主任老把这事情当做成功案例,说你大一大二特别忤逆,大三大四不敢放屁,这完全是因为聂采训导得好。”
听到“聂采”的名字,沈春澜忽然感觉牙床发疼。
他的训导老师聂采给他做的最后一次训导,是以两人互相殴打来结束的。他下手很重,逼得聂采不得不反击来自卫。聂采的拳头太硬了,砸在沈春澜脸上让他牙齿疼了半个月,一嚼东西就流血。
但两人打完就开始放暑假。九月份大三开学,聂采匆匆辞职离开新希望学院的消息才在学生之中传开。升上大三的沈春澜不需要再接受任何人的训导了,聂采给他的评语是“坚定,沉着,不需多余关注”。
“聂采上的是特殊人类心理学和教育通论这两门课,对吧?”曹回在一旁笑道,“他课上得特别好,明明是小课,但每一节都有不少人来蹭课听,聂采还喜欢让他们回答问题……”
“他试图控制我。”沈春澜截断了曹回的话。
曹回一愣:“什么?谁?”
噩梦已经过去了。沈春澜认为自己应该可以用正常的语速来表达:“聂采,他试图控制我,但我抵抗住了。他一共给我做了十二次训导,平均每五天一次,持续了两个月。第一第二次训导还有别的老师参与,从第三次训导开始,只有他和我两个人。”
曹回完全呆住了。
“他给我做的训导是不正常的,没有录音和视像记录,只有他自己写的纸面教案。”但沈春澜发现,一旦开始回忆,陈旧的恐惧仍然会从看不见的泥淖中攀爬而上,“他否定我,想要摧毁我,他不断跟我说,除了他之外我不能信任任何人,包括你,包括我的父母和哥哥。只有他爱我,只有他需要我……他……”
冷汗冒出,沈春澜握起拳头抵着自己的腹部,他紧张得胃袋一抽一抽地疼。
“先别说了。”曹回让他坐下,用别的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你不想单独对饶星海训导?你怕……你怕什么?”
曹回拍了拍他的肩膀。“春澜,饶星海不是当时的你。”他一字字说,“你也不是聂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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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星海在书架之间打了个喷嚏。
他不确定是有人在远处提及自己,还是密集书架里灰尘太多。
要找的文献藏在鲜有人造访的密集书架里,饶星海拧动轴承把手将书架移动开来,蹿出的灰尘引得半个图书室的人都在咳嗽。他几乎要屏着呼吸才能钻进去。
书架上大部分都是旧书,封面陈旧发黄,粗糙干皱。饶星海根据检索的结果逐层寻找自己的目标。
一本《人类灭绝的开始:非正常求偶行为背后的秘密》,一册《特殊的爱——半丧尸化人类与地底人联姻的可能性讨论》,还有一本封面被白纸修补好的旧书,白纸上写着书名:疯狂大冒险三:分裂哨兵。*
饶星海:“……”
他检索关键字“认知科学”和“求偶”、“约.炮”,出来的结果就只有这三本,但看上去没有一本是可靠的。
不过他反而更加确定,自己的论题惊天地泣鬼神,从未有人讨论过。
他抽出《疯狂大冒险》时,不慎把它身边的另一本小册子也带了出来。
完好的浅蓝色封面,似乎从未有人翻开过,饶星海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它。
“……齿轮鱼?”饶星海默念封面仅有的三个大字。
这是一本没有出版社、没有ISBN编号和条码的古怪小册子。
保卫科科长主讲的讲座里曾经提及,由于新希望学院的特殊性,学校里经常会出现各种古怪组织的宣传物: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和地下论坛的募捐传单、狼人毛发鉴赏社的会员招募传单、特殊人类民族资金开发机构的传.销扑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饶星海兴趣缺缺,信手翻开封面,在《齿轮鱼》的扉页上发现了著者的名字。
“远星社聂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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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大冒险》:英国哈博·摩斯出版公司出版作品,国内现存少量译本,为80年代引进。“疯狂大冒险”以哨兵和吸血血族为主要人物,讲述了两位种族不同的青年共同在中世纪欧洲大陆旅行冒险的故事,作者瑞恩·辛格思在其中展现了出众的想象力,构建了庞大的异想空间。第五册“公爵的影子仆人”出版之后,地底人及血族认为文中大部分描写有种族歧视之嫌,挖空了哈博·摩斯出版公司的办公楼地基,造成伦敦严重的地面凹陷事件,死伤人数众多。哈博·摩斯出版公司事后宣告破产,作者瑞恩·辛格思下落不明(据传已被血族绑架),该系列原定出版9册,最终只有5册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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