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办公楼下,沈春澜立刻看到了在门口抽烟徘徊的系主任。
“有件重要的事情。”系主任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生科那个大三的学生,梁津是吧?就那副校长的侄子,到今年为止已经累积了四次记过处分。”
沈春澜现在才听清楚那学生的名字:“你怎么知道?”
系主任:“刚刚跟纪律委员会的人打听出来的,一说‘梁津’他们都懂是谁。你记住了,如果今天梁津被定为‘严重警告’,那他就得留校察看。如果被定为大过,他必须被开除。”
这消息太重要了,沈春澜没有立刻应声,摸着下巴开始思索。
“记住了吗?”系主任急了。
沈春澜点点头,他一直紧绷着的脸竟然松弛了一些,眉毛动得十分灵活:“可以利用。”
“副校长列席旁听,你打起十二分精神。主持会议的是纪律委员会的方小满,她很严厉,被大家称作‘刑官’,但她也足够公正。今天这会议主要是你来说,我只能帮腔,明白吗?”
沈春澜和他一起走入办公楼,忍不住低声吐槽:“这不符合程序吧?他这副校长又不主管学生工作,有什么资格旁听?主任,我们学校这组织结构是不是有点儿……”
“闭嘴!”系主任怒道。
沈春澜转头对着平滑的电梯门,认真整理自己的外表。学生纪律委员会的人非常看重这些细枝末节,他不想让他们在这些地方挑错。
系主任这时才想起没见到曹回。
“曹回找王灿灿老师去了,我让他再回一趟保卫科,拿点儿东西。”
沈春澜说着,两人走入了纪检办公室。副校长已经就座,神情凝重。
坐下之后不久,沈春澜收到了曹回发来的视频。他把视频转给系主任,两人看过之后,隐秘地交换了眼色。等生物科学系的系主任和梁津的班主任到位,纪律委员会的方小满开始主持会议。她没有任何场面话,直接通报今天篮球场上发生的事情。
学生纪律委员会对于处理这样的事件显然已经驾轻就熟:“……所有参与斗殴的学生,全部记严重警告处分一次。其中教育科学系的阳得意和阳云也距离上一次违反校规不足一个月,毫无反省,态度恶劣,各记大过一次。……有意见吗?”
沈春澜立刻举手。如他所料,生科的主任和辅导员已经知道了这个对他们学生极为有利的结果,没有表态。
“我有问题。”沈春澜起身说话,“第一,监控显示,是生科的梁津先把我们班阳得意推倒在地,也是他先释放精神体。他才是引起这场斗殴的原因,为什么他只记严重警告?”
“因为是你们班的人一口气释放了所有的精神体,才会造成群殴。如果这件事情止步于梁津和阳得意,根本就不会这么严重!”方小满沉声回答,“这次群殴影响极为恶劣,但由于牵涉到的学生数量太多,两个班加起来将近20人,我们在每一个人如何处理上都有具体的考量。梁津确实先动手,但他和阳得意之间的冲突也绝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弄出来的,阳得意也有责任。沈老师,让事态恶化的是你们班的人,尤其是释放了藏獒、边牧和黄金蟒的那三个学生,你要记住这一点。”
“都有具体考量……好,第二个问题。”沈春澜又问,“如果有人可以证明,是梁津先开口侮辱了我们班的学生,才引发了后面的事情呢?”
众人均是一愣。
“什么人可以证明?”生科的辅导员问。
“我的两个学生,当时在阳得意身后。”沈春澜复述了梁津对阳得意说的话。
听到这些话,对面的辅导员也皱起眉头,紧闭嘴巴不出声了。
方小满作了简单记录后说:“你的学生不是可靠的证人,他们提供的也不是可靠的证据。”
校学工处的人开口:“我认为沈老师学生的证词是可信的……”
他的话被方小满直接打断:“沈老师,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你的学生。但是你的学生确实不能作证,尤其在证词对你们有利的情况下,明白吗?除了人证,还没有别的证据?”
沈春澜:“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被取信?其他的证人,比如老师?还是说监控记录?”
方小满:“没有利益关系的证人和监控记录都可以,这种证据我们是认可的。”
沈春澜相信他的话。纪律委员会的人是公正的,尤其是愿意找来这么多人开讨论会,本身就证明了,他们想要一个各方都接受且足够公平的结果。
而和方小满之间的所有对话,都是沈春澜的测试。
测试的结果令沈春澜很满意。他举起手机。
“其实今天的斗殴不仅仅是因为梁津侮辱了我的学生,它还有一个前置事件。”沈春澜看着众人朗声说,“9月30日晚,梁津在锦川路的小树林里袭击并意图强.暴阳得意。今天的斗殴,是梁津一连串的报复行为引起的。”
众人齐齐震惊,连一直坐在角落不吭声的副校长都坐直了,满脸愕然。
“这是刚刚从保卫科那里得到的监控录像。”沈春澜把视频点开,直接投到了白墙上。系主任关了灯,清晰的画面从白墙上浮现。
9月30日,夜间8点34分。经过锦川路的学生不多,阳得意很快出现在画面之中。他一边看手机一边往前走,走到林子旁边时,梁津从他面前蹿出,拦住了他的去路。两人似乎有了争执,阳得意后退几步指着他,但梁津继续往前,抓住阳得意的手。
此时的梁津有一个细节动作:他把阳得意拉到自己身边时,警觉地四下张望。
确定周围没有人经过之后,梁津捂着阳得意的嘴,把他往林子里拽。阳得意抬腿蹬他,梁津直接把他掼在地上,拖进了灌木丛。此时正好是8点38分。
8点41分,饶星海和宫商从锦川路经过。两人路过林子外侧,明显一顿,齐齐扭头看向黑暗的林子。随即饶星海先踏入林中,宫商紧跟在他身后。
8点46分,饶星海、宫商和阳得意从林中走了出来。阳得意衣衫不整,宫商给他扯了扯后腰的衣服。三人走前几步,来到了路灯下,阳得意抬起脸指着自己的下巴让宫商看。
路灯把阳得意脸上的伤痕照得清清楚楚。
生科的系主任狠狠拍了下桌子,站起身,□□一样猛地吸气呼气。梁津的班主任完全震惊了,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视频到这里结束了。沈春澜心里是觉得有些险的。曹回从保卫处拿来的这视频剪掉了后面梁津从林子里走出来的部分。据饶星海说,他踢梁津那一脚很重,梁津的肩膀应该脱臼了,而阳得意后来猛踩的那几脚估计也不轻。梁津出来时,姿态不会太好看。
任何一点能让梁津引发同情、让他翻盘的可能性,沈春澜都要杜绝。他很庆幸曹回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儿去。
系主任按亮了灯,恰在此时,门被敲响了。曹回和王灿灿走了进来。
“王老师是我们的一个见证。”沈春澜找王灿灿,原本是想让他来证实阳得意脸上确实有伤,但视频里机缘巧合的,阳得意在路灯下暴露了自己的伤口。沈春澜当即脑筋一转:既然这样,那就让王灿灿来证明阳得意并非不思悔改。
王灿灿说的内容与饶星海讲的是一样的:阳得意回到宿舍时他就已经发现他脸上的伤不是自然状态下造成的。阳得意经过他身边时,王灿灿甚至还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一点掐痕。
但阳得意没有告诉王灿灿实情。
方小满已经没把斗殴当一回事了,梁津犯的这件事显然更严重:“为什么他不说?”
王灿灿:“阳得意认为我是沈春澜老师的眼线,他不希望沈春澜老师知道这件事情。”
沈春澜:“……”
阳得意和饶星海这俩傻子。沈春澜又觉好笑又觉无奈:俩人还没进宿舍就在楼梯上说老师们的坏话,怕是不知道王灿灿这种专门管理学生的哨兵,耳朵有多灵。
他连忙补充:“阳得意不是不思悔改的顽劣学生。他不想让我和王老师知道自己被梁津袭击,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上次他受了警告处分,已经非常后悔,确实认真反省了。”
见众人脸色各异,就连梁津的辅导员和系主任都没有插话,沈春澜知道视频显示出的内容已经震惊了所有人。
他趁热打铁:“饶星海,就是刚刚钻林子里帮了阳得意一把的那个哨兵,他的精神体是黄金蟒。他和屈舞,也就是精神体为边牧的学生,俩人跟阳得意是同一个宿舍的。当日梁津在篮球场上推搡和辱骂阳得意,他们俩完全知道内情。他们并不是想打架,更不是闹事,他们是在保护阳得意。”
方小满“嗯”了一声。
获得刑官的认可,沈春澜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还有藏獒。藏獒是我们班一位女哨兵的,她入学成绩一般,但她在全国特殊人类高中级别技能大赛的好几个项目里都位列前三,有一定的临敌技巧。看到梁津的精神体朝阳得意袭击过去,她完全是出于本能,一个哨兵的本能,还有保护同伴的本能,才释放了藏獒。”
方小满直视着沈春澜,像是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我是一个新老师,正儿八经当上辅导员才刚刚一个月。我的学生也全都是新生,我们都在彼此适应,彼此学习。今天他们把这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是很受触动的。”沈春澜很动情,“我无法责备他们,他们都是非常好、非常善良的孩子。”
他用一句话结束了阐述。
“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得到公平。”他说。
会议室沉默如同静夜。系主任没有补充。沈春澜的这把火,一层层烧上去,已经足够了。
良久,方小满清了清嗓子:“生科,有什么想说的吗?”
梁津的辅导员没有应声,生科的系主任略略抬了抬手:“我也认为学生们需要公平。该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不要留手。梁津在我们系里也是出了名的,但平时在学校里闹事,可以低调处理,可他现在……这个……这是犯罪!生科不容忍罪犯!”
这回轮到沈春澜这边震惊了。“犯罪”这个词他刚刚一直在斟酌要不要说要不要说,没料到反而是对方先定了性。
坐在角落的副校长没动弹。主持会议的方小满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梁津袭击阳得意这件事我们要重新调查,不过事实基本能确定。梁津涉嫌违法犯罪,不可能以‘严重警告’作罢,这是大过。”
她翻了翻眼前的资料。
“梁津已经累积五次大过,不能再留校。”
像是此时才想起副校长列席旁听,方小满在说出结论后,亲切地询问:“陈副,对我们的处理,您还有什么指导意见吗?”
副校长起身。“报案。”他沉着脸说,“在通报时注意措辞,注意保护涉事学生的隐私。对梁津,该开除就开除,不要姑息。教育科学系的新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不必追责了。”
沈春澜此时此刻才终于松懈,他靠着椅背,谨慎而缓慢地舒出一口气,随即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很快,会议结束了,学生纪律委员会的人会继续调查梁津的事情,沈春澜找方小满确认学生们是否真的可以不被追责。方小满不认可副校长的话:“陈副不主管学纪,他的指示我不需要完全听从。你的学生确实释放了精神体,也确实斗殴,这是事实。即便有别的原因,破坏纪律也是不被允许的。”
沈春澜不让她离开:“方科长,入学才一个月,是我没有把学校的规章制度跟他们说明白,原因在我。我一定好好批评他们,系里也一定会处罚。但学校的处理……”
“沈老师,规则很重要。”方小满看着他说,“如果教育不能让学生学会遵守规则,那这个教育就是失败的。”
沈春澜愣住了,方小满向他告别,擦身而过。但没走出几步,沈春澜又叫住了她。
“方科长,我不认同你的话。”沈春澜站立原地,没有退步,“如果教育只教会学生遵守规则,它仍然是失败的。”
方小满笑了起来:“沈春澜,你这性子,跟以前一模一样。”
王灿灿很不解,几人往宿舍区走去时,他忍不住问曹回:“沈老师以前也认识方科长?”
“我靠,太认识了。”曹回大笑,“沈春澜在新希望读书时,在学纪那边是大名人。他大二就累积了四次警告处分,然后开始走上诡辩的道路。他太会应付学纪了,今天这是小意思。”
沈春澜摆摆手:“往事不要再提。”
三人把系主任送走,曹回提议去喝酒。王灿灿拒绝了,他要回宿舍继续工作,柴犬现在正在7栋楼下等他。沈春澜不想跟曹回这个酒桶喝,也推辞了他的邀约。
回到教师宿舍,沈春澜灯没开鞋没脱,直接倒在沙发上,鼓起腮帮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手已经不颤抖了,但脑子里乱成一团。方小满是铁面刑官,但她最后却跟自己笑了一下。刑官一笑,说明事情就有回转余地,饶星海他们可以免去处罚吗?
沈春澜不敢确定,他现在什么都不敢确定。手机上有时候会跃出信息,是周是非小心翼翼的询问:沈老师,情况怎么样了?
里面还间杂着饶星海的两条信息。
【顺利吗?】以及【要尽力】。
“你是我领导吗?”沈春澜捏着手机,忍不住低声笑骂。他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儿像老师了,尤其这种护崽子的本领,像是老鹰捉小鸡里那只领头的老母鸡。
但想起系主任离开时悄悄对自己说的话,他忽然间又低落起来。
“对饶星海的训导,尽快开始。这次事件他虽然不是直接责任人,但足以证明他容易激动,不冷静。”系主任还说了很多,沈春澜并未能完全记住。他只是觉得,旁人对饶星海的印象,和他对饶星海的印象,总是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偏差。
况且他真的不愿意开始训导。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室内太黑暗,今天又太累,沈春澜躺在沙发上,有些昏昏欲睡。坠入梦中时,他一时间并未分清楚自己身处何处。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跪着,跪在一个人面前,跪在一间黑暗的斗室之中。
粘稠的、如同泥浆一样的黑暗淹没他的双膝,他跪在这泥淖之中,站不起身。
有人从黑暗中伸出手,悬停在他面前。
——“沈春澜。”
是他许久没听过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滞重的阴云,传递着令人战栗的讯息。
——“握我的手。”
他在命令我。——不。他在训.诫我。
沈春澜伸出了手,他犹豫着,不敢去触碰。
那人又开口了:“听话。”
沈春澜握住了他的手。那手指阴冷潮湿,把沈春澜的手掌死死攥住了。
——“沈春澜,服从我。”
沈春澜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他顽抗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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