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夏的弥留时光,太阳还在不知死活地散发热力。从教学楼的走廊上往下看,被晨雾洗过的树蒸腾着残余水汽,灰白色的水泥路面又干又燥,裂开的缝隙像植物的根须,没头没脑的根须。
沈春澜靠在走廊的水泥栏杆上,白瓷片贴着他手肘内侧,他尽量摆出个平静温和的师长模样。
“怎么不写监护人联系方式呀?”他连说话方式都变了,甚至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儿黏糊糊的,不干不脆,很不像话,于是下一句话又换了个口吻,“这有利于班级管理,老师也是为你好。”
饶星海笔挺地站在他面前。新希望学院没有军训,但他仿佛在站军姿,这姿势越发显得他腰杆笔直,身型挺括。沈春澜发现他比自己高一点点。年轻人,还能继续往上长,他没来由地在脑子里想象自己和饶星海并肩站着的时候高度是怎么错落的。
“没有监护人。”饶星海平平板板地说。
沈春澜不自觉地紧张了一瞬,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喉结,吞下半口局促的空气。
饶星海的眼神在他嘴唇和脖子之间移动,之后又乖巧地回到沈春澜的眼睛里。
沈春澜实在不想问下去了。“为什么没有监护人?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他一旦问出来,饶星海身上那个沉重的故事就会压在他肩上。
于是他换了一个说法。
“没有监护人,你的个人信息就不完整,那学校只好给你指定一个监护人,至于指定的是谁,我也不知道。”沈春澜想小小地威胁一下他。他若不肯写,那学校可就随便指派了。
根据规定,哨兵和向导如果没有任何直系或者旁系亲属,他们的管理者就是他们的监护人,也就是说,饶星海的监护人应该是那位福利院的饶院长。
饶星海皱起了眉。这还是沈春澜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冷漠和愣神之外的表情。这略微苦恼的神色让饶星海忽然之间生动起来了,连带他的浓眉与黑眼睛都多了几分人气儿。
“我真的没有监护人。”饶星海说,“我18岁了。成年之后,院长就不能再当我的监护人了。”
沈春澜一下被他吓住了。饶星海是知道自己看过他档案的!这下反倒是沈春澜措手不及:“呃……院长……”
饶星海仍旧笔挺地站着。
沈春澜有点儿恼火,他被这个令人讨厌的学生戏弄了。“那我可把我的联系方式写上去了啊。”他说,“我是怕由我来当你监护人,你压力太大。”
几乎是一瞬间,他看到饶星海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星雀跃的火光。但年轻的哨兵很快点了点头,这动作抵消了饶星海唇角的一点儿上翘。
“嗯,也可以。”他高傲地回答,语气依然让人不悦。
沈春澜用驱赶小鸡小鸭的手势把饶星海赶回了教室。距离上课还有一分钟,他匆匆给曹回拨电话:“问你个事儿,在福利院生活的哨兵成年之后,福利院的负责人就不能当他监护人了?”
曹回一边吃薯片一边回答:“是啊。”
沈春澜:“那他监护人谁来当?”
曹回:“如果没工作,那就片警或者居委会主任。如果有工作,那就工作单位的工会主席或者直属上司。如果继续读书,那就班主任。”
沈春澜:“……啊?”
曹回:“有学生问你?嗨,这些小孩,听话不认真。开学第一天我给学院新生讲学生守则的时候就说过了呀,监护人制度是很严格的……”
沈春澜:“我怎么不知道!”
曹回:“你那天去开新老师的会了。”
沈春澜扶额走来走去。所以饶星海是知道这个规定的,他知道沈春澜会成为他的监护人,所以阳得意拿来名单的时候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情,不管是谁,饶星海总会有一个“监护人”。沈春澜觉得脸上烧得厉害,他确实被饶星海戏弄了,刚刚的胡说八道简直不像个老师。
曹回那边还没挂电话:“你们班上有孤儿?不容易啊。”
上课铃声响了,沈春澜挂了电话走进教室。他花了许多心思准备的课件和无数生动有趣的案例都在等待他开始第一节课。
他看了几眼最后一排的饶星海。饶星海坐得端正,和其他学生一样正盯着他。
【该生在小学与中学时期没有接受过任何与哨兵、向导等特殊人类相关的系统性指导……无法准确理解性反应……】他想起了海域检测报告里的话。
沈春澜关了投影仪。幕布缓慢上升,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性反应。
“我知道昨天大家都上了通识课。‘哨兵通识’是曹回老师负责的,‘向导通识’是张晓媛老师负责的,昨天应该上到第一章的第三节?”沈春澜语气轻快地问。
学生们纷纷点头,有些迷惑。他们手里的《特殊人类认知科学导论》教科书上,第一章明明是“什么是认知科学”,这可跟性反应没有任何关系。
“性反应是第三章,估计下个月你们才会接触到它的具体内容。”沈春澜指着身后的三个大字,“性反应,是每一个哨兵和向导在进入青春期之后都会出现的生理现象。它的显著特点是,不可控,但可抑制。”
不可控,是指哨兵和向导无法控制自己在何时、何地,因为接触何人而产生性反应。
可抑制,是指它可以通过药物或者自我压抑来消解。
沈春澜一直用余光注意着饶星海。在讲到这部分的时候,饶星海的姿势变了,他靠在了椅背上,这是远离说话者的一种防御姿态。
嚯,有意思。沈春澜这回有点儿想笑了。
他的神情愈发轻松:“那么,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性反应不可控?”
大部分学生都面露茫然和好奇,唯有班上考分第一名的宫商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秘密在这里。”沈春澜指着自己的鼻子,“包括人类在内,在许多哺乳类动物的鼻腔中,都有一个名为犁鼻器的器官。”
犁鼻器是一种嗅觉的辅助器官,在18、19世纪被发现并进入解剖学家的视野时,人们还不太清楚它具体的作用——直到20世纪中叶,人类发现了信息素:费洛蒙。
几乎所有的动物都会携带信息素。它是一种可以被特定的嗅觉器官察觉,并引起对方某些情绪、行为或生理反应的不挥发物质。
沈春澜讲到这里,所有学生都恍然大悟。
“费洛蒙带来的信息会被犁鼻器捕获,最终抵达我们的下丘脑,由下丘脑来负责整合。”沈春澜在黑板上花了一个过程图,“第二个问题:下丘脑是负责什么的?”
考分第一名的宫商小声地开口,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也像是思考:“内分泌……激素……”
“对。”沈春澜用红色粉笔在“下丘脑”字样上拉出一个箭头,龙飞凤舞地写,他的字很好看,“激素。”
简单来说,哨兵和向导身上的费洛蒙携带着与生殖相关的生物讯息,而他们发达的犁鼻器能够精准地捕捉这些信息,并且影响他们本身的激素分泌。激素分泌的变化会引发哨兵或者向导的一系列生理反应:多汗、呼吸急促、瞳孔放大、毛细血管充血、战栗,等等。
这些全都是性反应的症状。
“第三个问题,”沈春澜很高兴地看到,班上的人完全被自己所讲的内容吸引了,“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哨兵和向导的犁鼻器异常发达?”
事实上,人类的犁鼻器在长久的进化中,因为用处实在不大,到现在已经几乎完全退化。
有几个反应快的学生已经微微张大了嘴巴,周是非率先叫了出来:“返祖!”
“对,返祖。”沈春澜点头,“学界有一种研究流派坚持认为,哨兵向导和半丧尸化人类、地底人这些因为病毒影响而产生变异的人类不同,哨兵向导身上有明显的人类返祖痕迹,证据之一就是犁鼻器。”
他转身面对黑板,继续书写。
因为这一迥异于普通人类的解剖学特征,哨兵和向导拥有了新的生物学意义。人类进化的过程中似乎出现了某些异常的节点,遍布全球的哨兵向导是占比最高的特殊人类,虽然在人数上仍旧远远少于普通人类,但他们的数量已经足以证实,这并不是偶然的返祖现象。
“我们恐惧某个东西,是因为我们不了解它,而当我们开始理解‘性反应’的产生机制,哨兵向导就不再是下流、无耻的代名词了。我们的污名化因为犁鼻器和费洛蒙的发现而中止。”沈春澜没有看饶星海,但他这些话确实是对饶星海说的,“性反应,就跟我们入学体检接受的膝跳反射一样,它是因为受到外界刺激而产生的,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生理现象。我们对某个人产生性反应,这没有任何爱情上的意义,除非我们真的喜欢那个人。”
学生们全都盯着他。沈春澜知道,自己虽然不太懂管理学生,但上课他还是游刃有余的。
“理解性反应,是认识哨兵和向导身份的重要一步。探索特殊人类的返祖现象,能让我们更熟悉自己的历史。而如何理解特殊人类,如何理解哨兵和向导本身,如何理解人类,这就是认知科学的意义。”沈春澜说,“人是生物的人,同时也是历史的人,是社会的人。”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
“认知科学是一门新兴学科,它是为了认知人和人的历史、现在、未来而产生的。”沈春澜一个个地指着他方才书写的单词:“神经科学,哲学,心理学,人类学,教育学,语言学,人工智能,这是认知科学涵盖的七个学科。而我们这门‘特殊人类认知科学’还多了一门生物学。它们共同支撑着这个科学领域,而我们接下来四年里,将会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去探索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的大脑,我们本身,是怎么应对这个世界的。”
这是特殊人类认知科学专业的学生们上的第一门课。沈春澜告诉他们的,是一门陌生的学科存在的意义,以及它是如何跟所有人的生活产生关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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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三节课结束了,饶星海很神奇地没有打呵欠。回宿舍的路上,他听见周是非和班上一个似乎有点儿面熟的同学聊天。饶星海还记不清班上所有人的名字,更无法把名字和脸对上号,他只知道那是楼上415的人。
“沈老师当老师不太像样,”那人说,“但上课还是挺有意思的嘛。”
周是非:“万里,你说话真是不客气。”
饶星海顿时记住了他的名字,带一丝不怀好意的怨怒。
万里又说:“我这已经算是最客气的说法了。”
饶星海和周是非回到宿舍,他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去技能楼的对战训练室去找指导老师熟悉工作。临出门时,他又回过头。
“是不是有一张名单,班上所有人的通讯方式都在里面。”他问周是非。
周是非虽然和他吵了一小架,但早就不在意了。“有啊。”他很快找出,递给饶星海,“你手机号到底多少?至少我们宿舍里的人可以知道吧?”
饶星海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可以给你和屈舞,但你不要给阳得意。”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饶星海拿着通讯名单出门。他对其他人的手机号码没有任何兴趣,只盯着表格第一行。那是辅导员沈春澜的号码。
他看了一次便记住了,把纸塞回书包后便拿出手机认真打字。
片刻后,正在学工处和曹回聊天的沈春澜收到了一条信息。
【课上得不错。】
沈春澜一头雾水,号码是陌生的,这种讨打的口吻倒是有点儿熟悉。
另一边的曹回还在叨叨:“听说饶星海在技能楼工作,这安全吗?他不是‘海域’不稳定吗?勤工俭学岗位好像也不看学生的精神状况,但是万一出事你就要负连带责任啊,你现在是他监护人……”
沈春澜:“……我这辅导员当得好他妈累。”
他瘫在椅子上,几乎要仰天长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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