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天边晦暗的云层正在缓慢地聚集。
一个灰尘扑扑的小女孩抱膝坐在石阶上,像是谁家被赶出来的落魄童仆。
寻常街巷人来送往,百姓家的吆喝声夹杂着小儿的嬉闹,使得破庙前的菜市场无比热闹喧嚣。偶有路人瞥见那个坐在台阶上的灰扑扑的小家伙也只当她一时惫懒或失意,至多有个别大妈抛过来个铜板,不多时也让玩耍的孩童捡了去。
闻朔浑不在意周围的环境和视线,坐在粗砺冰冷的青石台阶上,懒洋洋地背靠着斑驳颓丧的石柱,平静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动不动。
这会儿的感觉就像绷紧的弦陡然间放松然后浸润进温热的水里,没有比此刻更美好的了。连个偷儿装模作样在她旁边转了两圈也没能让她挪一下。
当然了,她一点儿也没动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莫阿瑟莫大侠正抱臂靠在柱子后头,一双神光湛湛的眼睛不时地扫视过人流。
“叮当”一声,一块铜板滚落至脚边,随后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了过来,迟疑半晌。闻朔抬起半阖的眼帘,却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偷偷觑着他,一副想捡又不敢的可怜模样。
她好笑地弯了弯眸子,什么话也没说,便悠然继续阖上了眼。
细嫩的欢呼过后,蹦跶的声音也渐远去。她渐渐放松下来,任由思绪也随之沉没,沉进一片更深不见底的柔软时光里。
“滴答”梅子滚入温热的清茶中,溅起一滴飞落在脸上,而后顺着颊边缓缓淌下。她试图抬手抹去脸颊的温度,却摸到了几滴冰凉。
又是一滴落在脸庞,闻朔从回忆里挣脱开,抬眸发现下雨了。
灰暗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原本喧闹的市井此时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摊子,玩耍的孩童也了无踪影,约莫是被自家大人赶回了家。仅余的吆喝声中,青衣的书生一不小心踩上前方小姐的藕荷裙裾,顿引一阵慌乱无措,偶然的冒失惹来霞飞双颊,霎时倾斜的纸伞开作一朵桃花。
很快,最后一抹葱翠也没入瓦墙中。天地间冷雨飘摇,只余风息。
再无一人。
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像画卷一般徐徐展开,又徐徐合拢。
画中人斯美矣。
而她只是个看客。
看客倚着柱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和这古拙的灰色融为了一体,微眯了眼静静望着阴云,望着烟锁空城,雨落和声。飘飞的雨水一点一点地溅落到衣袖上,润出了点点细纹。
“master,你在想什么?”莫德雷德抱臂倚在斑驳的柱子上,神色莫测。
闻朔笑弯了眼睛:“我在想,这时候正应该来一坛上好佳酿。”
她抬起手指抹去颊侧蜿蜒的水迹,放在唇边轻轻一舔——
“原来这时候的雨水是这个味道啊……”
风晴雪听到这么轻轻一句。
她也试探着伸出手去接了几滴雨,小心地将手指放入口中。
幽都从未下过雨,在刚刚来到人间时晴雪还为之新奇过,时间一久便不再为这自然现象有更多感叹。此刻,她竟然觉得雨水的滋味无比奇妙。
莫德雷德想起了一度被撒酒疯的某人所支配的恐惧,遂义正辞严地地对闻朔道:“master,你还小,你还不能喝酒。”
“那有什么关系?你明知道我已经不小了。”萝莉想了想补充道:“而且现在我手里又没有武器。”
“没有武器没什么,关键是我们没有钱。”
闻朔斜睨她:“你也知道没有钱啊,我们是怎么沦落到现在这一步的?”
叛逆骑士干笑起来。
本来,大家都不算囊中羞涩。就算刨去叶芷青给闻朔和风晴雪收拾的细软盘缠,陡然崛起的“灵剑双煞”组合也还有通过搜刮匪类和做任务得来的财富,让他们从扬州赶到长安城绰绰有余。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个东西叫做意外。
还有个地方叫做赌坊。
有些消息靠自己是不可能完全知道的,对于当地土著来说如此,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更是如此。武力值并不能决定一切,抱着孤高的态度是要吃亏的,所以能融入当地的环境利用现有的资源最好不过。
因此她打算去落脚地方的赌坊摸索一下,凭借自己领先千八百年的经验赚点差旅费和投入资金。毕竟这里的丐帮似乎不具备包打听功能,而隐元会这样的组织又死贵。
而青楼这样消息灵通的地方他们这几个人又都不适合进去。
当然了,在莫德雷德卿踏入赌坊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有些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他们不仅把本给赔进去了,还顺顺利利地和这里的地头蛇干了一架。
幸运D是何等让人难过。
闻朔摸了摸肚子,偏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觉得阿瑟你可能会给点建议。”
“你说。”莫崽儿豪气地拍了拍胸脯,引得百里屠苏和风晴雪的眼神不由自主往她胸口瞄。
——虽然吧,根本没有波涛汹涌,一派风平浪静。
“你觉得一国之君会怎么处置叛乱未遂的部将及士兵?”
莫德雷德脸色一变。
“如果你是君主,在主谋死了之后你会有什么样的部署和调集?”
莫德雷德迎着闻朔认真的目光低头思索了一番。
“这要看数量多寡,军心何在。”
“我以为你会说一个不留?”闻朔挑眉。
“怎么可能!”莫德雷德不满地道:“我好歹也是爱惜尊重将士的王啊!王啊!……好吧,王的继承人。”她嘟囔。
“也就是说,君主绝无可能毫无动作对吧?”
“那当然,无论是判罪还是重新赐予士兵们荣光,都必须会有所决断。”
闻朔摩挲着下巴。
按照这个逻辑,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死亡不太可能是李隆基动的手——没有一个皇帝在洞悉了这样的事情后会只是简单地砍了主谋,即使他现在已经不算是贤明的皇帝了。
要是他拿到了圣杯,现在也不可能呈现暴风雨前的平静。
而安禄山作为藩镇割据势力的重量级人物,已然是几地的节度使,身兼数职,党羽颇多,兵权在握,可以说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即使是玄宗的宠臣参本上奏也无法动摇他的地位和权势。
这样可以祸乱国本的野心家说死就死了?没有泛起任何波澜?
安禄山在范阳城屯的兵马呢?他的粮草呢?他在各地弄的防御工事呢?为了造反准备的银钱和武器呢?
这些通通都像是被神隐了一般,无论是被抹杀还是被不动声色地处理充公,毫无消息。
就如同他从未造势过一样。
如果是一国之君大发雷霆,可不会让这些东西悄无声息地遁入黑暗中。
闻朔越来越觉得有意思。
这得是多大的手笔,多么手眼通天。
“我现在怕的是,背后搞事的人压根不想搞大事。”
“怎么说?”莫德雷德盘腿坐了下来。
“如果他所图甚大,之后必将掀起波澜,反而有利于我们把矛头全部集中在爆发点上。但是如果,如果他的目的就是平息战乱,把所有的疙瘩全都铲除,完全不正面作战,悄无声息地扭转唐朝由盛转衰的势,想要逆天改命,生生扭转气运的话……”
莫德雷德拧起了眉头,凛然的气势有瞬间的波动。
“当然了,这只是我无稽猜测。”闻朔摆摆手。这猜测其实非常异于常规,十分邪道,然而会产生如此想法,完全是由于抽丝剥茧中扒拉出的不知名势力非同寻常的手段。
“……小心、克制、谨慎、运筹帷幄,如果我们的敌人具有如此特点,的确不好对付。”莫德雷德眯起眼睛,语气沉凝。
“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梅林为什么会让我们去长安?”闻朔言笑晏晏,把打湿的头发拧了拧。
“……”骑士撇了撇嘴,“他闲的,弄什么彩虹啊鲜花啊——好啦好啦,我们去了不就知道了。”
莫德雷德才不会承认自己压根不想动脑子。
还是打架最适合自己啦!
她想起了什么,在怀里掏了掏,摸出来一块青碧透明的玉石碎片,“master,给你。”
“这是什么?”闻朔接过碎片把玩起来,眸中闪过惊讶之色,“虽然我现在没有魔力了,也能感觉到这浓厚的力量简直夸张到要溢出来啊。”
“这是我和莫……姑娘惩恶除奸时得来的。”百里屠苏走了过来。
刚才闻朔和莫德雷德说话时他很自觉地跑到破庙门口守门去了,还顺便从外面摘了一些果子、打了两只兔子回来,打算给几个人充充饥。
眉目精致的少年垂首,视线从玉面划过,淡淡道:“据说能温养身体,补精益气。”
“谢谢百里哥哥。”某无良御主不要脸地卖萌。
这可当真是个细心又温柔的闷骚少年啊。
“朔朔苏苏阿瑟,你们要吃烤果子吗?”风晴雪坐在火堆边,举起一串色泽诡异的果子。
“……”
“你是怎么做到的?”呆毛王家的崽子忍不住瞪大了眼,率先拿起一串打量起来。
在三个人目光灼灼的注视下,莫德雷德痛快地咬了一大口,随后面色一变,风一般地冲出了破庙,惊起飞鸟无数。
“砰!”
三个人默默地把头转回来,重新将目光汇集到火堆旁的可疑食物上。
“咦怎么了?是我……烤得不好吗?”天然呆低落地垂下头。
闻朔赶紧摇头,“不不不,一定是你做的太好吃了,阿瑟激动地出去跑圈了。”
百里少年犹豫了一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闻朔敢打包票这人一定没说过什么谎,看吧,就昧了良心说了一句耳朵尖就已经红了。
单纯的晴雪妹子瞬间被哄得阴转晴,笑吟吟地道:“那你们可不要辜负我的劳动哦。”
在短暂的沉默后,在风晴雪期待的眼神中,闻朔艰难地抬起了手,朝那一串可疑物质伸去……
“晴雪,麻烦你帮忙打点水回来吧。”
闻朔的手顿在了半空。
“诶?好呀。”少女乐颠颠地把烤果子塞到两人手里,扛着镰刀就出去了。“阿瑟,你跑完了吗——”
破庙里剩下的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一眼,产生了惊人的默契——
#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完美地毁尸灭迹#
百里屠苏真是个好人。武艺高强却从不恃强凌弱、心怀正义感的好人。
他本可以自己一个人借口出去打水的。
“晴雪她……是个好姑娘。”在闻朔感动的目光照射下,百里少侠最终挤出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闻朔点点头,拿起硕果仅存的新鲜果子啃了起来,“百里哥哥你还是趁机把兔子给烤了吧,不然今晚上咱们别想安生了。”
火光映照下,少年眉间那点朱砂红得大气而凛冽。
闻朔从角落里拖出草堆,扒了石像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垫在草堆下面,
睡客栈里也不见得安全,在破庙里凑合一晚上也不错。
手里把玩着玉石碎片,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了长安,脑海中风起云涌,灵光明灭。
此次特异点形成的重要因子很可能不是外来者,而是——
本朝的能人。
还是个可以叱咤风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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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的天幕中半遮半掩挂着一轮毛月亮,凛冬的寒风刮过大地,黯淡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地表硕大的坑洞。
草叶摩擦的声音在冬夜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无比清晰,“刺啦”“刺啦”异常规律,若隐若现的影子穿过原野,逐渐接近了荒凉的大坑。
光线愈发昏暗朦胧,周遭影影绰绰。
那道影子在坑边蹲下,沉默良久。
“焚寂的味道……”
夜风吹走了漠然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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