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梦境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茅草屋里这一小方空间,淡淡的光线打在背对着的那人的绿色长发上。

    康娜趴在竹板上,百无聊赖地抓起一个小瓶子,“恩奇都,这个可以喝吗?”

    雌雄莫辨的美丽青年转过头看了一眼,温声道:“不可以。那是血哦,康娜是好孩子,不要碰。”

    “哦……”康娜乖乖放下血瓶,甩了甩细长带球的尾巴。她本来也不是特别饿,如果是血的话,这比托尔的尾巴还可怕。

    不过这里到处都是这样陈旧的血瓶,实在是让人好奇。

    芙芙轻巧地跳到桌子上,歪着脑袋观察着恩奇都忙碌个不停——那双洁白无瑕的手在信纸、血瓶和卷轴里穿梭,恩奇都见状微微一笑,折下花瓶里一朵浅蓝色的花朵,递给芙芙,“很抱歉这里只有这种呢。”

    白色小兽审慎地瞅了半晌,大概是恩奇都笑得实在太好看,她终于一口叼住。

    “芙。”

    “你们要是无聊的话,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他想了想道。

    小不点闻言一骨碌坐起来,蓝汪汪的大眼睛,“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芙芙几个小跳,叼着花蹦回了康娜怀里,蹭了蹭,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绿发青年看了两个小家伙一眼,微微勾唇,“一个……努力而又悲哀的故事。”

    那是关于治愈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拜尔金沃斯学院的墓地探索者们在苏美尔的地宫里发现了金杯、圣杯等古物,还有一只活体古神。古神的知识高于人类的智慧,可以用于学术研究和探索;而古神的血液则能治疗任何疾病,使人类进化。

    于是人们将古神的血液带进了亚楠,建立了治愈教会,居民大面积地开始接受“血疗”。他们不知道的是,当亚楠的居民接受长时间的血疗后,渐渐地便和提供血液的古神精神频率同步了,他们的思维被占据,并陷入了古神的梦境。

    然后渐渐地兽化、陷入疯狂。

    发现了这一切的治愈教会封锁了拜尔金沃斯,并想要通过将发现的1/3脐带植入人体内进行实验的方法诞生新古神,结束旧古神的梦境,将人们从梦境中拯救出来。而另外一些人——想要复活古神祇的曼西斯教派——建立了城堡,决定自身诞生新古神替代贡献血液的旧古神,带领人们进入新的梦境。

    这正中古神的下怀。失去神子的古神一直都渴望着新鲜的替代品,它们通过给予人类智慧的方式来强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最终降临转生。

    ……

    其实恩奇都从来没有给人讲过故事,吉尔伽美什也并不需要这种睡前服务。

    不过望着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恩奇都有了一种微妙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虽然给小孩子讲故事还是童话比较好,不过黑/童话也是童话的一种啊,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致郁。”恩奇都温柔地感叹道。

    “我已经是从者了,完全能够理解。”康娜故作严肃地点点头——虽然只能造成笑果就是了。

    芙芙跳到了她头上,嘴爪并用把花插到了那双龙角旁。

    “后来呢?古神有出生吗?”

    “后来呀……不知道呢。”恩奇都微笑。

    美人是具有特权的,尤其是亲和力极高笑容温柔本身又自然属性max的美人。

    而本身是泥人出身具有亲自然属性又十分温柔的恩奇都特别受同为自然系的龙族和使魔欢迎,短短一段时间后两个小家伙就已经对他很亲近了。

    康娜非常喜欢恩奇都身上自然温和的气息,这让她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以及总是呆在森林里的朋友们,比如龙族托尔。

    还有那些被闻朔和罗宾汉抱在怀里东奔西走,砍尸鬼屠龙的日子,天际省的植被总是十分茂盛,即使是高高的堆积着雪的山峰上多的是银装素裹的蓟丛和松树,从不缺乏浓郁的自然气息。雪屑纷飞的时候master总会把魔法袍子裹在她身上,无视掉她抗寒能力比人类要厉害得多这个事实。

    还有齐格飞牵着她到处买糖的时候……

    康娜忍不住低落下来。

    “想家了?”恩奇都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情绪。

    绿发青年轻轻抚慰着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康娜浅紫的发梢和背脊,“没关系,很快就会结束了。”

    在恩奇都的安抚下一直在蛇皮走位躲怪的康娜不由昏昏欲睡起来。

    “现在可不能睡啊,”青年微微笑道:“我们还得去找离开的路径才是。”

    “去找……master。”小龙娘奶声奶气地揉揉眼睛。

    “对,我挺想见见迦勒底的御主呢。”那双青碧的眸子完成了月牙儿,抱起小家伙,芙芙噌的跳到了他的肩上,“顺便,梦也是时候该醒了。”

    他们走出屋外,风声簌簌,硕大的孤轮悬于天穹,洒下淡淡的月光。没人注意的是,那清亮皎洁中一丝绯色快速飘过。

    “我说,这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一剑劈开了拦路怪,神职人员装扮的活尸轰然倒下,莫德雷德以剑拄地,烦躁地挠了挠头,忍不住爆了粗口。

    弓兵从枯树上荡下来,望了一眼侦查的方向,“往右前方走。”

    “你确定?”

    “不信就扔色子决定啊。”绿茶懒洋洋道。

    “啧。”莫德雷德还是很信任他的侦查能力的,二话没说风风火火地向那边冲。

    “第一次修复特异点就和master走散了,真是衰啊……而且还是这种奇奇怪怪的特异点,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一边披荆斩棘一边抱怨着,莫德雷德有些忿忿,她抱怨了半天发现一向很能接梗的弓兵没了声音,往旁一看发现那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好歹注意一点前面的坑啊!”她忍不住抓狂。

    “啊,是是。”那双下垂眼敷衍地瞥了一瞥。

    “遛鸟的,我跟你说,你再走神就被开除英国籍了!”

    假小子难得脑门上蹦起了十字。

    这个家伙……虽然靠谱是靠谱啦,然而这莫名其妙的老是神游是怎么回事?没睡醒吗?没听说有夜晚debuff的从者啊?

    懒得再说废话,莫德雷德打起精神看向前方,在虬龙般横亘纠缠的树丛遮挡的地方,能感受到清晰的魔力反应了,她大喝一声简单粗暴地轰了过去。

    “咿呀——?”

    一枚炮弹轰轰烈烈地与之对撞。

    硝烟散去后,两人看向对面,发现那竟然是一门经过改装的大炮……?

    炮口填装处是踮着脚的小龙娘,以及蹦来蹦去的芙芙。莫德雷德刚露出小虎牙,正要开心地打个招呼,余光却瞥见一抹绿色轻盈地闪身到了康娜身旁。

    她眼瞳一缩,目光刹那间冷如冰霜,手腕一翻举起大剑。

    “啊啊啊把崽子放下!”莫德雷德十分粗暴地一炮轰了过去。

    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崽儿,但在她眼中芙芙和康娜更是柔弱娇小需要努力保护的幼崽,属于稍不注意就会被人贩子拐卖的那种。

    ——比如那个绿色头发的。

    罗宾汉晚了一步,见状额角一跳,来不及阻止莫德雷德,只能顺势将一根枝条伸出去推了炮车一把。

    “轰——”

    这一次,炮炸了,炸出了一团绚丽的火花。

    恩奇都抱着康娜飘落一旁,摇了摇头,“康娜,这是你的朋友吗?”

    康娜点头,挥挥爪子,“莫德!”

    经过短暂的交流后莫德雷德暂且相信了恩奇都。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她把剑扛在肩铠上,毫不客气地问。

    恩奇都淡淡一笑,“这个嘛……我在苏美尔的地宫中苏醒,看到的真相应该比你们要多一些。”

    地宫?那又是什么?

    叛逆骑士瞪着恩奇都看了半晌,祖传的直觉让她觉得眼前的英灵还隐瞒了一些关键性的信息,相当可疑。然而恩奇都十分坦然,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气定神闲。

    ……可恶,这种人也是超难对付!

    谜团越来越多,头越来越疼,于是莫德雷德只好转向弓兵,“你有没有探查到关——喂,喂?罗宾!”

    “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走神走了那么多次。”金发的saber收回手,狐疑地问,虽然绿色弓兵一般情况下都表现得懒洋洋的,一副颓废的样子,不过一向敏锐谨慎的他通常反应都极快,压根不会有慢半拍的时候。

    “没什么啦。”绿茶拖长了调子,很是敷衍地摆了摆手,颇为无奈。

    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他伸手一指天上,“你们看,天上的月亮是不是有点变红了?”

    “还真有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见莫德雷德终于放过了自己,弓兵小小地松了口气,随后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在和莫德雷德相遇之前,他做了一个梦。

    按理来说从者一般是不会梦到御主的生平的,即便是记忆也不大可能,只有御主才会进入到从者的梦境当中去。

    不过罗宾汉很确信,那就是自家master的过往,除此以外不会再有别人了。

    结果就是,梦中那道猛烈如山洪决堤般的负面情绪长长久久地冲刷着他的心脏,直到现在他都没缓过神来。

    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说不出来。只是在梦里虽然强烈却也着实复杂。

    让罗宾汉来说的话,像是做满汉全席时打翻了酸涩的、浓烈的、呛人的调料,然后滋啦一声破了个口子,所有汹涌的情绪都顺着朔风呼呼地漏了,只剩下一小部分紧紧地掘住了最底下最柔软的一块,深深地嵌了进去。

    然后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种相当的悲伤和酸苦。

    ——那就是当时主人公的情绪吧。

    他想。

    ……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打在青瓦屋檐上,水珠顺着廊柱和瓦檐低落下来,汇成了浅浅的溪流。

    浅淡的白色雾气中,一柄小红伞渐行渐近,伞下是一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穿着秋冬季节的雪白袄子,围着雪白的毛绒围巾,蹬着玄色的小靴子。

    像是雪地里盛开的红梅花。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他慢慢地、慢慢地转移了视角,看到了这见所未见的景色,困扰他的记忆也缓缓拉开了序幕。

    脚下的青石板路、周围的月桂清香、不远处的青瓦朱墙、隐隐约约的飞檐雕梁。

    以及映入眼帘的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

    那是谁呢?

    打着伞的小姑娘站在一棵桂树旁,一眨不眨地透过细雨凝望着他。

    男人只是个很普通的男人,没有打伞,露出的侧脸上胡子拉碴,黑衣黑裤,皮鞋在雨水的冲刷下锃光瓦亮,裤腿却溅上了点点泥印。

    他正同一名衣着浮夸的青年说话,背脊有点不自觉的微弯。

    他长得挺好看的,弓兵在细细打量过后如是评判道。而且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两个男人的轮廓五官和闻朔挺像的。

    两个男人站在一处,一人打着伞,一人淋着雨。阔少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话,空着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张对折的纸来,随意地递了过去。

    他局促地接过那张纸,展开,隔着雨水看了片刻,随后复又抖着手把纸叠好。

    那双手微微颤抖着,不小心把纸张从指缝漏了出去,男人慌忙地弯腰去捡,却又蹭上了一手的泥水。

    他终于捡起那张纸,然后紧紧地攥在手里,捏出了印子。

    阔少拉低了帽檐,遮住紧紧抿起的唇,打着伞大步流星地走了。

    临走前,青年不经意地朝这里瞥了一眼,向弓兵扬起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略带凉薄的笑容。

    弓兵却无暇他顾,瞳孔中只映出那双不断颤抖的手,和当那个男人转过身看到这个方向时,下意识将手上的泥水蹭在裤子上的动作。

    ——就是那一刹那,那股激烈的情绪终于山呼海啸地爆发了,狠狠地冲击着入梦的灵魂,千百道声音嘈杂地在脑海中驰骋。

    那就像是……亲眼目睹信仰的天神被打入无间地狱所发出的无声悲啼。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轰然断裂。

    一时间极其强烈复杂的情绪让弓兵打了个哆嗦。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也看不到这双眼的眼神,却恍惚能听到强烈的咆哮。

    ——不该是这样的。

    酸苦得仿佛要滴出汁液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曾经,那应当也是个骄傲而飞扬恣肆的男人,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多少也带着自信和狷狂。只不过岁月让他脱了皮,磨了骨,削去了棱角,使人形销骨立之后再狠狠地踹进了命运的深坑。

    打红伞的小姑娘跑了过去,用力地将伞举过头顶,想要将两个人都遮住,但是失败了:那把小伞远远不能笼罩住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小姑娘,倾斜着的伞不是将淅沥沥的雨水倾倒到她的肩臂、头上,就是淋湿了男人的脖颈脸庞。

    于是她干脆收起伞,将自己也暴露在越来越大的雨里,努力地仰起头,绷着小脸看向男人。

    她说:“■■■。”

    弓兵也随之抬起头,喉咙间颤抖得厉害,却只能看到胡子拉碴的下巴。

    男人立马想要脱下外套罩在小姑娘身上,然而被她紧紧地拉住了手。

    他的身子僵住了。在漫长又短暂的沉默后,隔着朦胧的雨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动了动。

    男人有些迟疑地抬起右手,他的手稍微有些颤抖。半晌,他终究还是把手掌放到小姑娘的头顶,隔着湿乎乎的雨水轻轻地摩挲着细软的发丝。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女孩微不可察地蹭了蹭那粗糙的手掌,紧紧地攥住了男人黑色皮夹克的衣角,就像他之前攥住那张纸一样。然后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左手,用力到同样捏出了印子,仿佛这样就能让那只手一如当年的稳健。

    他低下头,嘴唇无声地嚅动。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

    如同一片温柔却伤痕累累的星空,逐渐失去了燃烧和旋转的力量。

    这星空里有卑微、有落寞、有不甘、有疲惫。只剩下小小的一隅燃烧着一点灼灼的生机。

    只不过那点火光在雨水的肆虐下快要熄灭了。

    最后他眯起眼睛,努力扬起一个泡沫般的笑容,郑重地、小心地给了女孩一个冰凉的拥抱。

    “小朔,你将来,不要像我一样……”

    “小朔……”

    那大概是罗宾汉听到的唯一一句模糊却完整的话了。

    他透过小姑娘的眼睛,目送着那个男人落拓又沧桑的背影消失在越来越密集的雨帘里。

    一刻也不愿意眨眼,一刻也不想回头。

    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迟来的泪水。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他转过身,入目是一堵冰冷厚重的朱墙。

    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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