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菊黄蟹肥,转眼已是八月仲秋,这是个千里共婵娟,人月两团圆的佳节。
萧和胜的腰好些了,前几日已能斜靠枕头坐在床上,今日便非要自己起来。窦氏好说歹说才拦住了,又派小妹看住他,才敢放心去厨房忙乎。
萧小妹乖巧地搬来个小杌子,在屋子中间坐下。
萧和胜安静躺了会儿,便想要撑坐起来。
见他要动,萧小妹深深吸一口气便尖声大喊:“娘——!”
吓得萧和胜急忙躺回去。
没一会儿窦氏匆忙进来:“小妹,怎么了?”视线移向萧和胜,神情便带了几分寒意,“你又要自己起来?”
萧和胜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躺久了有点麻,翻个身,翻个身而已。”
窦氏怀疑地盯他一眼,又看向小妹:“你爹乱动了?”
萧小妹一脸无辜地摇头:“爹就是翻了个身,我以为他要起来了。”
窦氏这才舒了口气,又警告道:“你爹不能自己起来乱走,你可看紧些他。”
萧小妹用力点头。窦氏又盯了萧和胜一眼,这才离开。
待窦氏离开,萧和胜欣慰地看向萧小妹,女儿果然是小棉袄,就是比儿子贴心啊!
萧小妹乌黑水灵的大眼眨了眨:“爹,一会儿卖糖的陈叔会经过咱们胡同。”
萧和胜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
萧小妹:“陈叔这些天在卖一种新的糖——兔子糖。”
萧和胜:“……”
萧小妹继续道:“兔子糖白白的,这——么大!”她举起自己的手,捏成一个粉嘟嘟的拳头比了比,想想又把拳头松开些,“这么大!”
萧和胜:“……多少钱一个?”
萧小妹脸上漾起甜美的笑容:“才三个铜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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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萧旷与高湛一同回到城南萧家。萧弘也早早收了铺子回到家中。
窦氏在椅子靠背上放了厚厚的靠垫,萧旷扶着老爷子坐上椅子,与高湛一前一后,连人带椅子抬起来,就和抬轿子似的往屋外走。
他们抬得极稳,不摇不晃也不颠,萧和胜坐在这“轿子”上挺乐呵,瞧着前头高大健朗的次子,再回头瞧瞧高湛,感觉自己就像有三个儿子一般!
萧旷与高湛把椅子稳稳放下地,就在饭桌正北主位。其他人便跟着依次落座。
有不少家庭吃饭,女人与孩童是不上桌的,京城里的女人地位稍微高些,有条件的人家分桌而食,再有身份些的人家,连各房平日都是分开吃饭的。
而老萧家似乎一直是这样全家围坐一张八仙桌吃饭。
一开始是萧老萧母、萧和胜与窦氏,没多久多了个小子萧弘,四年后又多了萧旷。之后少了萧老,一年后萧母亦不在了。
当小妹站在桌边能与桌子差不多齐平的时候,饭桌边又多了个女人——吕氏。
而后萧旷考上武举,离家住进军营,家中平日就少了个人一起吃饭,可每逢节假,反会多出一个不姓萧却胜似萧家人的高湛。
虽然七个人坐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已经嫌挤,但萧家人还是围坐一起吃饭。
吃了一阵,窦氏转向萧旷:“阿旷,还记得王家最小的那个丫头吗?”
萧旷埋头吃饭,隔了会儿才简短地“嗯”一声,似是说记得又似说不记得。
高湛用胳膊肘捅捅萧旷,朝他挤了挤眼。
萧旷毫无反应。
高湛又要拿胳膊肘捅他,萧旷胸腹一缩,倏地朝后让了几寸,躲开了他这一下。高湛一时兴起,右肘收回同时左手的碗交右手,左掌做刀横扫萧旷前胸。
萧旷也把自己的碗换了个手,右手肘向内一收一沉,将高湛这一掌刀格开了。高湛也就收回手。两人都没真用力,眨眼间交手便结束了。
萧小妹放下饭碗,笑着拍手:“高大哥你输了!还是我二哥厉害!”
高湛也不以为意,坦然道:“是啊,是你二哥厉害,当年我就输给他了。”
萧旷轻摇头:“方才那不算输赢。”
于是萧小妹便一脸热切地道:“二哥和高大哥再比比吧!”
窦氏板起脸斥道:“小妹好好地吃饭,撺掇你二哥和高大哥打架做什么?”
萧小妹背着窦氏做了个鬼脸,乖乖捧着碗扒了一大口饭,又送了一大口菜进去,鼓起腮帮子费劲地嚼着。
方才这一番打岔,窦氏那话头就不得不重提,她干脆也不迂回了:“阿旷,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那丫头不错,人老实,话不多,针线活儿也好……”
她说了半天,看萧旷只是埋头吃饭,好像他面前那盘芋头有多好吃似的,便直问道:“王家那丫头,你是中意不中意?”
萧旷伸出去的筷子顿了一下,小声道:“她长啥样子都不记得了。”
“那明天去看一看呗。或者我让王家嫂子带她过来,你先在屋里看,如果觉着中意,你就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从里面走出来。”
萧旷:“…………”
高湛在一旁憋不住直乐。萧旷很想给他肋下也来一肘,让他别笑得那么招人恨。
窦氏看萧旷一付随你怎么说也不打算配合的闷葫芦样就来气:“你到底要啥样的?你说说看。”
萧旷安静了片刻。
萧和胜饮了几盅老酒,正有点轻飘飘的,插嘴道:“阿旷好歹也是个把总了,手底下带着好几百人呢,就是官家女儿也是娶得的。要我说啊,我儿媳妇要像那天送我回来的姑娘那样心善,说话柔声细气的,要再能像她一半好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旁的吕氏渐渐低下头去。她长得秀美温婉,本也是小家碧玉,只是嫁来萧家为人妇已有多年,平日衣着质朴,妆容朴素。而萧老爷子这几天只要提起那个把他送回来的姑娘,必是把人家夸得犹如天仙下凡一般。在老爷子眼里,她自然是连人家一半都及不上的。
“黄汤又灌多了!尽说胡话!”窦氏狠狠剜了萧和胜一眼,又道,“官家小姐教养自然是好的,未必就一定是心善,好看也是理所当然的,天天不干家事就是梳头打扮,能不好看吗?但再好看也是人家女儿,不是我们家媳妇!至于你二儿媳,要能像我长媳妇一样贤惠,帮我分担许多家事才行。要有两个这样的儿媳妇我就笑不动了。”
萧和胜恍然醒悟,急忙赞道:“对对对,你说得对,我是喝多了。讨儿媳妇就要像老大媳妇这样的。”
萧弘从桌子底下伸手过去,握住吕氏的手捏了捏。吕氏瞥他一眼,想要把手抽回去,他却握住了不放。
吕氏低着头,脸颊微微泛红,唇角却悄然弯起。
说起那天的事,萧和胜道:“那姑娘后来再没去过作坊,阿旷,你设法找找,看她是哪家的姑娘,我要好好谢谢她。”
萧旷无奈道:“这么大的京城,又不知她姓什么,住哪里,怎么找?”
萧和胜道:“她不是说要去茹蕙园吗?你就去那里打听啊!你不去我自己去找。”
事情已经隔了那么久,又不知其名姓身份,只凭老爷子一番“长得比天仙还好看”的夸大形容,萧旷觉着多半是找不到人的,但老爷子执意要找,他便答应第二天回军营前去打听打听。
再次听老爷子提起茹蕙园,他倒是想起另一件旧事来。因相隔经年,又是与切身无关之事,老爷子第一次提起时他没能想起来。
那座园子曾起过一场大火,火灾中死了几个人,其中似乎还有个官家小姐。
于他来说这是件旧事,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是“还未发生的事”。萧旷不由皱起眉来,似乎就是这个秋天的事,是哪天起火的呢……
“阿旷,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媳妇?”窦氏好不容易等他们把找人之事说完,又重提萧旷的婚姻大事。
萧旷只觉头痛:“这怎么说得清?”
“这怎么就说不清了?你喜欢话多的还是话少的?高的还是矮的,胖点还是瘦点,娘总好有个方向吧?天仙儿那般的人物,娘是没本事替你找来,但好人家的姑娘那么多,总有你能看得上的吧?”
萧旷被她问得有点不知所措,前一世家里给他说了门亲,是个衙门小吏的女儿,那家管教的严,定亲前他甚至没见过人,只在定亲后远远看了几眼。但没等礼成,那家老爷子突发中风过世,婚事便往后延了。
再后来阿湛投靠权宦,他不愿同流,便随北路军离开京城,死于战场之上……
回忆起来,他竟连她的面容都记不清了。就记得她远远站在一丛花后,娇怯怯低着头侧对他的样子。
“你到底喜欢啥样儿的?”窦氏再次追问。
萧旷只道:“找你们觉得好的就行了。”
窦氏拧眉扬起下颌:“这是给你找媳妇,不是给你爹和我找媳妇。”
萧旷:“……”方才争我儿媳妇要怎样怎样,争得最起劲的不正是你们俩吗?
窦氏看他这里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出了,另辟蹊径来问高湛:“阿湛,你呢?你喜欢咋样的?”
高湛一愕,忽然脸涨红了,挠挠耳朵郝然道:“我……喜欢长得好看的。”
萧旷听见他这句,知道他说得是沈童。
那样的姑娘,不仅仅是好看,是看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的……
萧家人都善意地笑了,窦氏边笑边道:“大娘替你留心着好看的姑娘,到时候啊,也替你说个京城里的媳妇。”
高湛“哈哈”笑了两声,笑声干涩。萧旷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顿饭说说笑笑,吃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萧小妹呵欠连天,窦氏催她进屋睡觉。吕氏哄睡了幼子,出来收拾桌上碗碟。
萧旷与高湛把老爷子抬进屋子,搬上床服侍他躺下,萧弘替他贴上了药膏。三人离开主屋时,萧弘听见孩子哭声,见吕氏正忙着脱不开身,便回屋哄孩子去了。
萧旷与高湛走到院里,找了两个小杌子坐下。
夜深人静,秋月格外地圆润明亮,像是洗过的玉盘一般澄净,孤悬于墨色的夜空中。
高湛提来酒坛,朝萧旷晃了晃,里面还有半坛子酒:“咱哥俩继续!”说完仰脖咕嘟咕嘟连灌好几口,将坛子递给萧旷。
萧旷接过酒坛,喝了一大口。
高湛把坛子拿回去又是好几口,放下酒坛忽然抬眼灼灼地盯着萧旷:“阿旷,她说我偷偷跟着她,还说当面骂过我,我心虚逃走了。”
萧旷心底一凛,转眸看向高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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