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里间出来的是个男童,他有对又圆又黑的大眼睛,粉嫩的两颊鼓鼓的,仍带着一点点幼儿时期的丰满圆润。
这是沈童的嫡亲弟弟沈书琏,已经过世的庆阳侯第二个儿子,在侯府男孙中排行第四。庆阳侯与夫人遭逢意外时年仅五岁,沈老夫人便将他养在了自己身边。
沈书琏见了沈童便欢喜地跑向她,快到她跟前了却猛然刹住车,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书琏见过大姐。”
“哎,书琏乖,过来。”沈童朝他招招手,待他走近,便趁机捧着他的脸搓揉了一番,指端的触感又软又滑又嫩又弹,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再捏一把的冲动。
沈书琏不由瞪圆了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她,突然被姐姐袭了一回脸,整个人都懵了!
他年纪尚幼,太久以前的事情便不记得了,但至少在他有限的记忆中,姐姐从未对他做出过这么亲昵的举动。
姐弟俩不但不住在一起,连见面时也都客客气气的,行礼打完招呼,姐姐或许会询问他最近过得如何,学会了几个大字,但绝不会这样亲亲热热地笑着揉他的脸!
可是,这样的姐姐他真喜欢!
沈童问他:“书琏睡醒了?今日做梦了么?有没有梦见什么好吃的?”
又是意料之外的问话!
沈书琏粉嫩的小嘴像是金鱼一样张了张,开始转着眼珠回想之前午睡时做了什么梦。
与弟弟闲扯了几句后,沈童提起想去看洗象。沈书琏立即道:“我也要去看大象!”说完便转头眼巴巴地望着祖母。
沈老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便是允了。
沈书琏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看大象喽,看大象喽!”
沈童却显出几分为难之色,望着沈老夫人欲言又止。
沈老夫人瞧见了,诧异问道:“怎么了?”
“书岩也说想去看洗象,可……”
沈老夫人了然地笑了起来:“我说瞳瞳今日为何这么早就来了,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着书岩请愿来的啊!”
沈童嘻嘻一笑:“祖母这可冤枉我了。我这会儿来是看望祖母为主,看书琏为辅。至于书岩的小愿望么,纯属顺便而已。”
沈老夫人笑过之后,略显担心地道:“书岩今日才告假过,初伏再要告假岂不是太过?他的课业可是会耽搁太多啊?”
沈书岩进国子监靠得是他侯二代的身份而不是才学,毕竟是继承侯位的长房嫡孙,虽然不用他考什么功名,但也不能不学无术吧?
但他生性聪颖却贪玩,原本侯爷在世的时候管教得严,他还算老实,这三年没人严格管教,他便开始偷懒懈怠,像是今日这般找借口告假在家偷偷玩耍的事渐渐多了起来。
原女主是最清楚这情况的,起初她怕祖母对长房失望,不愿让祖母知道,表面上替他打掩护,私底下则反复劝说沈书岩,只是收效甚微。沈书岩逃学去看洗象一事败露后,她向沈老夫人告了状,沈老夫人开始对沈书岩严加约束。
再之后她出嫁了,关于沈书岩的事情就很少被提及了。
但沈童对于沈书岩却另有打算,她不打算放任自流,毕竟这个弟弟有出息了,长房的腰杆才能跟着硬起来。
听沈老夫人担心沈书岩的课业,她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说,可书岩向我下了军令状,说是在初伏之前把《孟子-告子章句》默出来,若是做不到就老老实实去监学,若是默出来了,就允他去看洗象。”
沈老夫人意外地扬起眉毛,这个孙儿是什么德性她多少有些数,虽然在国子监读书,可算不上勤勉刻苦。“瞳瞳,是他主动下得军令状还是你给他下的军令状啊?”
“还是祖母厉害,什么都瞒不过您。”沈童笑道,“但不管是谁下的,总之军令状是立下了,到时候让他当场默给您看,您通过了,才让他去。”
沈老夫人这才点头允了。
-
转眼到了六月初五这日。
宣武门西侧城墙下提前一天就搭好了彩棚,内有官员坐镇,禁军提前清道,看洗象的人便都聚在河岸另一边。
上斜街一带是观洗象最佳处。为了能看清大象,有许多人前天夜里就来占位置了,天还未亮,河边已经聚集起了成百上千人。
至于如沈家这般有财力的人家,既不用披星戴月地占位置,也不会去河边人挤人,而是提前预定周边酒肆茶坊的雅阁雅座,居高临下,凭栏观洗象。
酒楼沿街这一面都是推窗,窗台高度也只有两尺上下,方便坐在阁子内的人观看外面的景致。
但沈书琏与沈娇都是头一次看洗象,兴奋得根本坐不住,一进雅阁就跑到窗边,一人占好了一处最佳观景位置。
沈书岩也走近窗边,就见自宣武门过来,一路上车马喧嚣,道路壅塞,岸边人头攒动,就连一片巴掌大的空地都找不到。
他不由暗暗咋舌,若是自己逃学来看,估计连根大象毛都看不着。如今能舒舒服服坐在楼上安心看洗象,也不枉他苦熬背书了。
老夫人腿脚不便,三夫人又正好带着子女访亲,因此今日是二夫人蒋氏带着这帮孩子来看洗象。大公子沈书樘勤于学业不便告假,除他之外,二姑娘沈婵与四姑娘沈娇都来了。
沈娇是二爷沈贺盛与蒋氏的次女,年方六岁,长得娇俏可人,十分讨人喜爱。她扒在栏杆上巴巴地望着远处城门,每隔一小会儿就问一遍:“四哥,大象什么时候来?”
沈书琏自己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哪儿知道大象什么时候来?但也不能在妹妹面前掉了面子,便答道:“时辰到了就来了。”
“那什么时候才到时辰?”
“大象来了就到时辰了。”
“时辰什么时候才到呀?”
一旁的沈书岩听得翻了个大白眼,拿出见过世面的老大哥语气,老气横秋地道:“大象晚上也要睡觉啊,天亮了才醒,还要先喂食,吃过后再由锦衣卫列队,从宣武门迎出来……”他看了看天,“应该快到时辰了。”
那两个小的便都期待不已地望向远处的宣武门。
沈童与沈婵都没去窗边凑热闹,坐着陪蒋氏说了会儿话,忽而听见书琏一声欢喜的呼叫:“大象来了!”
沈童走到窗边,在清一色殷红绣金飞鱼服的锦衣卫仪仗之后,第一头大象正缓步从城门内走出来,巨大的身躯上披红挂彩,背上还配着镶金嵌玉的坐鞍。
围观的百姓都欢呼雀跃起来!
这些大象都已被驯服,即使周围热闹喧哗,倒也不至于受惊,仍旧安详淡定地迈着大步,按着一字型队形,沿街道缓步而来。
到了水闸附近,有一道特为大象所筑的斜坡,从河岸延伸至水中。演象所的武官将领头大象驱赶入水,象群便依次跟随入水。
象本亲水,下河后便摇头晃耳,甩动长鼻。沈书琏与沈娇看得高兴,笑个不停。
忽见一头大象用鼻子吸了水往自己身上喷淋,阳光下水雾蓬勃飞散,竟折射出一道绚丽无比的七彩虹光。
沈娇发出一声欢喜的惊叹,朝着身后狂招手:“娘,快看快看!有彩虹啊!”
蒋氏今年三十有五,保养得宜的鹅蛋脸上时常带着亲切的微笑,听到小女儿呼唤,笑容变得更为温柔,起身走近窗边,挽住沈娇的手问道:“在哪儿啊?”
“那里!那头在喷水的大象上面。”
沈童等了片刻,轻咳一声:“叔母。”
蒋氏从远处的象群身上收回目光,看向她,亲切的笑容不改:“阿瞳,怎么了?”
沈童蹙眉,露出些许窘色,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有些不适……想早些回府。”
蒋氏见她窘迫,再扫了眼她捂着小腹的手,心中就明了八、九分,猜知她大约是月事来了,也难怪这大姑娘难以启齿。哎,早知如此,何必非要跟着出来看洗象呢?知道差不多日子了,就该留在家里才妥当啊!
她朝沈童点点头:“若身子不适,是该早些回去歇息才是。可是今日就我一个……”她为难地看了眼书琏与沈娇。
沈童急忙道:“不必为了我一个人扫了弟弟妹妹们的兴致,叔母便陪着他们继续观象,让嬷嬷陪我回去便是。”
蒋氏又担心地念了几句,再细细叮嘱完冯嬷嬷,这才答应。
-
因前面街道全是观象的百姓,拥堵不堪,寸步难行,冯嬷嬷便提前下楼,吩咐车夫把马车赶过来,停在后门外头。可后门胡同里亦停满了车轿,侯府的车根本进不来,只能先走出去。
沈童戴上帷帽下了酒楼,有丫鬟与婆子们簇拥着,一行人在各式车马与软轿间穿行,慢慢往胡同口走。
没走多远便遇见两方吵架,大声呵斥着要对方让路。
冯嬷嬷请沈童稍待片刻。她们在远处站了会儿,那两方却不肯罢休,越吵声音越响,甚至开始推搡动手。
沈童皱了皱眉:“嬷嬷,我们退回去从另一头走吧,让车夫从后绕过去便是。”
冯嬷嬷看一直等着也不是法子,更担心这两方真打起来波及她们,只是仍担心沈童:“姐儿的身子……”
沈童本就没有任何不适,只是找借口好提前离开罢了,便轻声道:“没事了。这会儿倒好起来了。”
冯嬷嬷闻言点点头,打发小厮去传话,她们一行人便折返往回走。
似这般万千百姓聚集的日子,少不得发生纷争或意外,而今日除了人多车马多之外还有象群,若真是出了什么大事,光靠顺天府的那些衙役是控制不了场面的。因此除了衙差之外,禁军三大营的军士亦在附近巡逻。
萧旷今日带队负责上斜街西段,听到胡同后的喧嚷声,便带人过来查看。
胡同拥堵难行,他们下了马步行过去,还没到地方便见前面有一行女眷迎面而来。
开道的校官本来粗着嗓子呼喝前头人让路,见这队女眷衣饰讲究,连丫鬟都姿容不俗,知道是高官家眷,自然而然都跟着放低了声音,侧身让行。
萧旷掠了眼款款行来的女子,正要回避,却让他看到了打头而行的冯嬷嬷,再细看丫鬟,一前一后护着那少女而行的不正是箜篌与琴瑟么?
这样说来,这戴帽的少女便是庆阳侯府的沈童了?
萧旷眸色微凝,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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