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启元二十二年冬。

    窗外, 漫天的雪花在空中打着转飞舞着,天色阴沉,唯有窗前的一枝寒梅旁逸斜出,枝头几枚花苞含羞带怯地探了出来, 让人看到了几丝春的希望。

    窗内地龙烧得正旺,贵妃榻上的女子捧着一本书, 整个人都被裹在狐裘中,只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

    “美人。”

    一个声音谄媚地响起。

    女子把书往外一挪,朝着窗户那处看了过去, 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容。

    “美人。”

    那声音再接再厉。

    “禾蕙,这是早上没有填饱它的肚子吗”

    “哪有, 厨房调配的吃食喂了一小碗呢, 它呀,就是嘴馋了,想向二姑娘讨吃的了。”禾蕙笑吟吟地上前,抓了几颗瓜子递了过去。

    鸟架子上传来了尖喙啄瓜子的“笃笃”声。

    萧阮看着它,忍不住笑了。

    自从蔺北行走了之后, 靖安王府只剩下了几个仆人,禁足令结束之后, 萧阮想起了黄毛小儿,怕留在靖安王府的仆人照顾不周, 便让杨泽冲去把黄毛小儿接了出来, 放在公主府养着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雪花被寒风裹进了房间了, 萧阮打了个哆嗦,软软地嗔了一句“木琉,好冷。”

    门被迅速地关上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问“二姑娘,你这么怕冷,银丝碳够用了吗要不要再让人调拨些过来”

    “笨蛋”

    黄毛小儿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

    萧阮抬头一看,居然是云珛。

    她瞪了八哥一眼,起身迎了上去“云公公,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陛下赐下了新鲜的韭黄和黄瓜,说是让大长公主和你一起尝个鲜。”云珛笑吟吟地道,“还特意叮嘱我要到你这里来瞧一瞧,看看你有没有什么短用的。”

    冬日严寒,普通人家都吃的是腌制的干菜或是窖藏的白菜,这韭黄和黄瓜是特别培植的,就连宫里也只有帝后、宠妃才能享用。启元帝这样关照,对她的恩宠显然非比寻常。

    萧阮连忙谢了恩,又请云珛坐下,亲自替他斟了茶,两人闲聊了起来。

    去年,萧阮解了禁足令重新出现在京城勋贵世家的眼里后,很多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没想到的是,没隔几天她就被启元帝召入宫中伴驾,喝茶闲聊了一个时辰之后,御前炙手可热的云公公亲自把她送出了宫门。

    接下来的中秋、重阳等宫宴,萧阮不仅陪伴在大长公主左右出入宫廷,还时常被启元帝叫过去单独说话,其他各类赏赐也总是络绎不绝,虽然都是些日常用品并不贵重,却更彰显了天子对她的宠爱。以前对她避之不及的那些人脸都被打肿了,一个个都悔不当初。

    萧家和公主府,上门提亲的又络绎不绝了起来,周荇宜和萧陈氏陆陆续续筛选了几个中意的,准备慢慢观察些时日,却不知道为什么,这选中的几个总有些不好的传闻出来,不是家风不正便是行为不检,不是不思上进便是品行不端,末了,这一个个地都被周荇宜她们从名单上剔除了。

    事情这么巧,这让萧阮一度怀疑,是不是周卫旻一直在暗中捣鬼。

    周卫旻指天誓日,说自己就搅黄了一个,另外几个不是他干的,“必定是老天爷也在帮我,让那些妄图染指姐姐的人现了原形,等再过两年,不,一年就够了,等我满了十六,我就让父皇替我指婚,到时候姐姐就嫁给我了,好不好”

    萧阮哭笑不得,这孩子居然还没有死心。

    这一折腾,萧阮的亲事便一直没有定下,眼看着明年她就要十七了,这下连周荇宜也有点着急了起来。

    萧阮却并不在意。

    和祖母、祖父相伴的这日日夜夜,她渐渐知道了周荇宜和萧钊的往事,看过了这两人的爱恨情仇,再想想自己前世那一段可怜可悲的感情经历,她似乎悟到了什么。

    再炙烈的感情,也经不起时间的磋磨;再贵重的身份,也挽留不住逝去的感情。

    如果最后注定是要惨淡收场,倒还不如不要开始。

    比起嫁为人妇之后恪守妇道、相夫教子的生活,现在的她很逍遥自在,并不需要为自己套上一个世俗的枷锁。当然,这些念头只是她暗暗想想罢了,可不敢和萧陈氏提上半句,要不然,只怕她那个娇弱的母亲非要抱着她哭上一通不可。

    “云公公,我听说四殿下最近领了一桩差事,办得怎么样了”萧阮关心了一句。

    “还不错,”云珛的神色如常,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还是泄露了他心里的秘密,“四殿下年纪虽轻但行事颇有章法,陛下还算满意。”

    “那就好,让他万事小心,”萧阮一语双关,“毕竟太子殿下很关心他呢。”

    三皇子出事之后一直被圈禁着,现在启元帝跟前除了周卫熹便只有周卫旻一个儿子了,想也想得到,周卫旻自然会成为周卫熹的眼中钉。

    云珛了然地点了点头。

    又寒暄了几句,云珛起身告辞,萧阮将他送出了门外。

    云珛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二姑娘,萧太傅要去邠州了,你知道吗”

    萧阮愣了一下“不知道。祖父去邠州做什么公干吗”

    云珛点了点头“陛下接到密报,邠州那里出了一件大案,有人利用水灾煽动民怨,官匪勾结、侵吞赈灾物资。邠州历来就是鱼米之乡、江南重镇,万万不能有失,陛下要选派一位信得过的重臣前往暗访查证,萧太傅主动请命前往。”

    萧阮本能地觉得不太对劲。

    前世是秦中地区大灾,朝廷赈灾不力以至于饿殍遍野,有人趁此机会揭竿而起叛乱,可这一世,慕呈青去沣州做了别驾之后,和沣州刺史一起将沣水沿岸的水情摸了个透,上报朝廷后开始在沿岸寻找能工巧匠兴建水利,今年年中的几场暴雨被新建的水坝引流,每年都会受灾的秦中地区今年安然无恙,慕呈青也为此得到了启元帝的嘉奖,官升一级,已经是五品的沣州刺史了,秦中地区的叛乱显然就没有了滋生的土壤。

    现在倒好,怎么江南那边起了变故

    她有点担忧地问“邠州的事情,会有凶险吗”

    “说不准,”云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陛下也怕万一有个意外,可太傅坚持得很,说”

    他有些为难地住了口。

    “说什么”萧阮被他说得心都提了起来。

    云珛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说那是大长公主的封地,他万万不能看着它被别人糟践。二姑娘,若是可以,你不如劝劝太傅,这封地不封地的另说,还是人最重要,你说呢”

    送走了云珛,萧阮的心里好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这两年来,萧钊和周荇宜除了因为萧阮的事情碰过两面,几乎没了交集,但两人都一直孤身一人,萧钊没有续弦,周荇宜也没有和明乐县主说的那样,找个面首或是和郑晋伟重续前缘。

    但她也看不出来,周荇宜到底心中还有没有对萧钊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情谊。

    现在祖父要去邠州,若是万一遇到了什么凶险,若是祖母心里还有祖父,那岂不是又要抱憾终身

    用晚膳的时候,萧阮装着不经意地提起了这件事情“祖母,你说祖父年纪这么大了,还要这样赶去江南,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周荇宜的神色如常“他身为太傅,自然要有为陛下治国的自觉。至于危险,他为官三十多载,门生遍天下,江南那边有门生无数,个个都可以听他调用,依我看,这朝中还是他去最为稳妥。”

    这一番话,完全以大长公主的口吻说出,没有半点私情。

    萧阮死了心,不再在周荇宜面前提这件事情了。

    翌日,萧阮去了萧府,和家人一起送别了萧钊。这次远去邠州,出行隐秘,萧钊轻车简行,只带了两个官员和几个随行的家仆,幸好,启元帝怕他年纪大了有什么意外,让已经担任兵部郎中的萧亦珩一起随行。

    萧阮担忧不已,萧钊却看起来心情很好,把她拉到一旁悄悄问了一句“你祖母知道我要去邠州吗”

    萧阮点了点头。

    “我是和你祖母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里,”萧钊的目光透过重重的飞檐翘角,落在南面不知名的远方,“我想重新去看看那里的风景,走一走我们曾经走过的那些地方。”

    萧阮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时候我替你祖母带一抔邠州的泥土来,还有南明江里的鲜鱼制成的鱼脯,她最爱吃的,”萧钊的眼中充满了期待,递过来了一份信笺,“阮儿,这封信,帮我交给你祖母。”

    萧阮迟疑了一下。

    “你不用为难,”萧钊温言道,“如果她不肯看,那就烧了,我慢慢等着,等我死之前,说不定还能等到她心甘情愿和我说话的一天。”

    “祖父”萧阮的眼底一热,“你别说这样的丧气话,这一路路途遥远,你千万要小心些。”

    一旁的萧亦珩精神抖擞,再三安慰萧阮让他放心,这次的江南之行对他十分重要,他已经快二十了,虽然很得启元帝的赏识,但却一直没能找到替柳柳改变身份的契机,萧陈氏替他相看亲事被他找各种理由一拖再拖,即将拖无可拖,这一次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萧钊他们走了大半个月,也没什么消息传来,不知怎么的,萧阮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看着腊月就要到了,龙亭山的梅花开得正好,她便拉着周荇宜去龙亭山赏梅,顺便去龙潜寺替祖父和大哥烧香祈福。

    这一次周荇宜并没有用大长公主的仪仗,而是带了几个侍卫、婢女便装出行。这一日天气不错,冬日的严寒在阳光的照射下被驱散了不少,祖孙俩在香客街前下了马车,一路悠闲地逛了进去。

    身后响起了一阵车轱辘声,萧阮回头一看,有人赶着一辆驴车拉着一车香烛和香火过来了。

    侍卫们立刻拦在了周荇宜的身旁呼喝了一句“小心些,别碰着人了”

    赶车的赔笑着扬起脸来,刚好和萧阮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愣住了。

    那驴车没了主人的控制,走得偏了,差点撞上了路边的摊位,摊主恼怒地叫了起来,赶车的这才回过神来,连声赔罪。

    “怎么了”周荇宜没有注意这里的动静,见萧阮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问了一句。

    萧阮定了定神,拉着周荇宜转头进了店铺“没什么,祖母,这里的团扇很漂亮,我们去瞧瞧。”

    在里面逛了好一会儿,萧阮琢磨着那人应该走远了,这才和周荇宜一起出了店铺。

    “大长公主。”

    有人在店铺门口跪下来叫了一声。

    是萧炳,萧秦氏留下来的儿子。

    周荇宜的脸色变了变。

    萧阮心里暗暗叫苦,这好端端地过来赏梅拜佛,怎么偏生遇上了这么个不知趣的扰了兴致她刚才特意把周荇宜往店铺里带,就是为了不破坏今日的好心情。

    “是你啊。”周荇宜淡淡地应了一句。

    萧炳磕了一下头“是,我现在改了名了,叫秦炳,多谢大长公主当日不杀之恩,现在我在京城北栖村下经营一个香烛店,日子虽然比不上在太傅府的尊贵,但也过得踏踏实实的。”

    “那就好,原本就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母亲做的坏事,怨不到你头上,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提,”周荇宜转头示意萧阮,“我们走吧。”

    秦炳跪在地上,忽然高声叫道“大长公主,有件事情,原本我要烂在肚子里的,但是这些年来我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今日在龙潜寺见到你,可能是佛祖想要给我和我母亲一个赎罪的机会,还请大长公主拨冗听我说几句话。”

    周荇宜的脚步一顿。

    “是我母亲和太傅的事情。”秦炳哑声道,“我不是太傅的亲生儿子,是我母亲和别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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