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世子夫人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她可以对萧秦氏冷嘲热讽,可以挤兑萧陈氏,但却万万不能对大长公主最疼爱的长孙女说三道四的。
她慌忙呵斥:“呈青,你这是什么话,快向萧二姑娘道歉。”
慕呈青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
看来,是打算为了那位莫须有的萧尔沅得罪嫡母和大长公主了。
才只不过和慕呈青相处了两日,就能得他如此青睐,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维护,萧阮忍不住心里感动,不想再戏弄他了,连忙道:“夫人别怪他,是我刚才先出言无状的。”
周荇宜是知道萧阮化名的,当然不怪罪慕呈青,反倒饶有兴趣地多看了两眼,乐呵呵地道:“算了算了,出来吃斋,求个平安顺遂。只是这位慕家哥儿,你是不是成日里挑灯夜读圣贤书,这眼神有些不太好啊?”
慕呈青有点莫名其妙:“没有啊,我的眼睛很好。”
周荇宜笑而不语,转头戳了一下萧阮的额头,嗔怪着道:“胡闹。”
萧阮抿着唇笑了。
这一出意外,宁国公世子夫人再也没心思闲聊告状了,连连告罪后辞别,两家人去了各自的斋房。
素斋十分美味,分量也刚刚好,一家人吃得尽兴,饭毕,小沙弥上了茶,茶色清冽、香气扑鼻,正是最新上市的明前龙井。
“大长公主,”小沙弥恭谨地问道,“念空禅师邀请你去禅房一叙佛理。”
“祖母,我陪你去吧。”萧珏见机得快,几步就到了周荇宜身旁去扶她起来。
还没等周荇宜拒绝,小沙弥为难地道:“这……师傅说了,只请大长公主一人,若是萧二姑娘有兴趣,也可同去。”
萧珏的脸顿时一白。
周荇宜拍了拍她的手:“珏儿就在这里陪陪你祖父吧,我去去就来。阮儿,念空禅师的佛理难得一听,一起过去吧。”
萧珏咬着唇,眼睁睁地看着萧阮过来取代了她的位置出门去了。
以前她没有和大长公主一起出行过,最多便是陪着萧陈氏一起去参加王公贵胄的宴席,席间的宾客一般都家世相当,客客气气的。今天她才真切地体会到了大长公主是什么身份,感受到了站在周荇宜身旁的殊荣。
那可是念空禅师,专门为天子祈福、宣讲佛理的高僧,传说他一年中一半时间都会在外云游修行,回到寺庙也几乎是隐身清修,就连皇子们要见,也不一定见得到。
刚才念空禅师一身袈裟到寺庙外相迎时,她清楚地看到了四周信徒、香客们艳羡的表情,其中不乏高门贵勋。
一路走来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这位念空禅师盛名在外,她瞅个机会请他看相解签,有大长公主在,念空禅师一定会说些吉祥话,到时候她到外面一渲染,把自己说成个福泽绵绵、旺夫多子的命格,这样和皇后娘娘的话一对应,必定能让皇后娘娘对她刮目相看。
太子已经十八了,太子妃迟迟没有定,若是能落在她的头上,大长公主算得了什么?萧阮以后还不得对她俯首帖耳?萧家还不得靠她光耀门楣?
然而,现在这个主意落了空。
她的眼圈一红,垂眸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萧亦珩就在她身旁,尴尬地劝慰:“佛理有什么好听的,我担保你听了两句就要打瞌睡。”
萧陈氏有点心疼:“是啊,都是些听不懂的机锋,没什么好听的。”
“唉,”萧秦氏在一旁叹了一口气,“其实,多一个人陪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要多耗一份脸面,大长公主真要带着珏儿,想必念空禅师也不会拒绝。”
萧珏一听越发难过了,嘴一扁,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你这话不对,佛家人自有佛家人的机缘,这种事情强求不来,”萧钊肃然道,“珏儿你也不用想太多,你看,连我都不能得其门而入,又何况是你呢?”
萧珏委屈地道:“我只是想多陪陪祖母,祖母离开十年,我一直未能承欢膝下,现在想要多尽尽孝心,可不知道为什么,祖母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别说是我了,就连家里每一个人,祖母她都不喜欢,难道只有二姐才是她的亲人吗?我们其他人就不能得到她的一点儿疼爱吗?”
大家面面相觑,都有种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的确,自从周荇宜回来之后,萧翊、萧陈氏他们都想着要多尽孝心,但周荇宜却一直很淡漠,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和依恋,甚至从一开始就免了他们的晨昏定省,就连长孙萧亦珩也不例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爱之情。
平常的时候,大长公主也几乎都呆在房里,偶尔出来碰见了,邀她出去散心也总是得来一句“我乏了”的推托之词。
斋房中一下子静默了下来。
萧钊其实对此也很不解,只好勉强解释:“你祖母就是这个脾气的,并不是不喜欢……”
一阵啜泣声传来,萧钊转头一看,萧秦氏抹起了眼泪。
“你怎么了?”他头疼地问。
“我……我知道大长公主为何不喜欢府里的人……”萧秦氏哽咽着道,“她是讨厌我,讨厌和我有关的一切,你们和我相处了十年,她也就不喜欢你们了,都是我的错,表哥,我不该留下来的,我还是走了吧,就让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地走了吧……”
她泪如雨下,疾步朝外走去。
萧炳大惊失色,赶紧去拽她却扑了个空:“母亲你这是要去哪里!”
萧三夫人慌乱地叫了起来:“父亲,父亲这可如何是好?母亲陪了你这么多年,贴心照顾,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亲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一时之间,斋房里哭的哭、劝的劝,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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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中,青烟袅袅,一丝木檀香萦绕在鼻翼,分外好闻。
大长公主和念空禅师聊起天来,萧阮听了几句禅语,也听不出什么玄机来,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起禅房里的摆设来。禅房是这位大师坐禅、诵经的所在,装饰得清雅深幽,墙上挂着几幅名家誊抄的佛经,字体清瘦有力。
“萧二姑娘也喜欢书法?”念空禅师笑着问。
萧阮点了点头:“家师十分喜欢,我耳濡目染,也就揣摩了一些。”
“那你看这一幅如何?”念空禅师指着桌面上的一幅字问。
上好的宣山纸上写着的是金刚经的节选,文人居士誊写金刚经,都会选择庄重一些的字体,而这位却反其道而行之,字体风流蕴藉、笔走龙蛇,一派肆意的模样。
“好字,如轻柳之扶风,如夏云之缥缈。”萧阮赞道,脑中掠过一个人影,“我猜此人定是一个风流俊雅的……”
话说到一半,落款的印章映入眼帘,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果不其然,是慕呈青的书法。
念空禅师呵呵一笑:“是我一位忘年交的棋友,刚才和宁国公世子夫人一起过来拜会我,送了我这幅字。你可曾听过他的名字?叫慕呈青。”
“刚刚才见过,”萧阮想起刚才他骂她的话,抿唇一笑,“是个矜傲风流的人物。”
“萧二姑娘喜欢,这幅字便送给你了。”念空禅师吩咐小沙弥收了起来。
萧阮连忙拒绝:“这可使不得,是他送给你的,我拿了他要不高兴的。”
念空禅师定定地看着她,微微一笑:“萧二姑娘今日既然来了这里见了这幅字,便是和他有缘,此人天纵奇才,但却命运多舛,这缘分若是能替他化解一些厄运,便是他的造化了。”
萧阮愕然,难道,这位念空禅师是看出了什么吗?可是,她和慕呈青根本没有交集,慕呈青日后的劫数也是她无能为力的,又怎么可能被她化解呢?
她的心中惊疑不定,谨慎地问:“大师的话,我有些听不懂。”
“顺势而为就好,不必懂。”念空禅师笑着道。
“那就多谢大师了。”萧阮收下了这幅字,想了一下道,“礼尚往来,既然大师也喜欢书法,过几日我送几份我的习作来,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乐意之至。”
……
聊了小半个时辰,周荇宜起身告辞,说是日后再叙。念空禅师一路把祖孙俩送出了禅房,最后神色凝重地问:“大长公主,最近可有什么不适或是意外?我看你面相有异,万事小心为上。”
萧阮扶着周荇宜的手一紧,急急地问:“念空大师,我祖母是有什么劫难吗?可有破解的法子?”
周荇宜怔了一下,笑着道:“傻孩子,大师不能随便破解我等的劫数,有损天机。”
萧阮双掌合十恳求道:“大师……”
念空禅师看着她们,良久,吐出两个字来:“西南。”
两人一路往回走去,萧阮有些心不在焉。
念空禅师说的“西南”和云珛说的段琪安的下落不谋而合,看来,这位段琪安一定是治病的关键。
周荇宜还以为她在担心“劫数”,宽慰了她几句,只说是念空禅师的话也只不过是随口一提而已,她会留意和西南相关的东西,一定小心谨慎,让萧阮不用太过担心。
说来说去,周荇宜还是没有想要吐露病情的意思,萧阮心里愈发难过了。
为什么不告诉她?这病也不一定就是绝症,到时候让启元帝帮着遍访天下名医,或是发文让刘太医回来,或是家里人一起想办法,总比她一个人苦熬强吧?
从禅房回斋房,要经过一个园子,周荇宜怕祖母疲乏,便从中间抄了近道。
左侧的林子里一片碧色,影影绰绰的海棠树下,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对面而立,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正是萧钊和萧秦氏。
“你不要再东想西想,她的脾气就是这样,都已经是快要知天命的年纪了,还计较什么?快回去吧。”
“……她怎么就容不下我……若是她一定逼着你……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什么死不死的,我既然答应照顾你一生,便不会食言,无论如何,萧府总有你容身的一席之地。”
“表哥……”
再绕开也来不及了,萧阮停住了脚步,恨恨地叫了一声:“祖父!”
萧钊快步走了出来,萧秦氏垂首远远地跟在后面,一副怯懦的模样。
周荇宜看也没看他一眼,后背却倏地绷紧挺直了,旁若无人地和萧钊擦肩而过。
这一瞬间,萧阮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周荇宜对自己的病情守口如瓶,前世甚至不发一语便离开京城回到江南,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
她不希望自己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收获无数同情的施舍,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小妾卿卿我我,更不希望在萧秦氏终于将要如愿以偿的得意目光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这是祖母仅存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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