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灰黄色的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浓郁鲜香的蒸气, 闻太太看一下腕间手腕,到蒸锅面前掀开盖子,见鱼已是蒸好, 立刻自炉子上把蒸锅端了出来, 对钱嫂子道, “勾着芡汁。”不忘叮嘱一句, “褚小姐是北方人, 不喜欢吃的太甜,少放一点糖。”
“我知道的太太。”钱嫂子俐落的将葱丝、姜丝、青红椒丝煮芡汁, 一面笑道,“太太您这样的婆婆真是有一无二,在咱们老家, 有哪个婆婆能像太太一样疼媳妇呢。”
“现在是新时代了,以前那些旧规矩已是不合时宜。褚小姐跟咱们这一天到晚在家的人不一样, 她是有事业的人,自顾不上这些。咱们既无事,多操些心就多操些心,以后都是一家人。”闻太太看一眼另一个锅里蒸的腊鸡,闻着带有酒香的香气,“也不知褚小姐吃不吃得惯咱们烧的菜。”
“这哪儿能吃不惯, 梅菜肉就是正经的南方菜, 少爷不是说褚小姐最爱吃了。我看褚小姐挺喜欢南方菜。”芡汁在清蒸鱼上浇过, 顿时增色三分, 鲜味愈发香浓。钱嫂子道, “昨天我给褚小姐送菜,褚小姐很是客气,直说以后不要送了,这样太麻烦咱家了。”
闻太太的眼尾细纹飞扬出三分笑意,嘴里道,“这可有什么麻烦的,都是应该的。你再见到褚小姐,问问她可有什么想吃的,下次做来给她吃。”
“我昨天就问了,褚小姐那样的客气斯文人,哪里会说呢。”
“这倒也是。”闻太太心里很高兴,儿子平时工作忙,怕是追求人家小姐的时间都不多,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不就得帮着出力气么。她就不信,她这样的好婆婆还打动不了褚小姐。在老家,有很多给女孩子相看婆家的时候,主要考察的就是婆婆的人品。只有婆婆好,媳妇进门才能享福。
闻太太自认是个与时俱进的婆婆,上次褚小姐过来时,闺女不大礼貌,闻太太可不想未来的儿媳妇误会自己。
大砂锅太大,放不进食盒。闻太太将大砂锅里的汤分盛到小砂锅里,放了满满的一小锅,这样就能请商行里的同事们一起喝汤了。闻太太也很注意帮助褚韶华融洽同事关系,不然,这些饭凭褚韶华一人如何吃得下,自是要请同事们一起吃的。剩下的小半锅汤足够闻太太、钱嫂子喝了,闻太太刚把汤分出来,闻春华就来了,在客厅喊了一声妈,闻太太应着,“在厨房。”
闻春华闻着味儿过来,道,“这么早就吃饭啊。”见母亲把小砂锅放进食盒,另将一条清蒸鱼、一盘蒸腊鸡也一并放了进去,闻春华问,“这是要给我哥送饭么,我哥不都在政府食堂吃?”
闻太太只是笑,将菜仔细放好,盖上食盒的盖子,同钱嫂子道,“你先送去,剩下的我来收拾就行了,回来咱们一起吃饭。”
钱嫂子双手提起食盒,车夫已是在家等着了,钱嫂子出门时笑眯眯的同闻春华说一句,“是给褚小姐送的菜。”
闻春华也就三天没回娘家,觉着娘家都不像那个娘家了,惊的不能自已,目瞪口呆的问,“妈,为什么要给她送菜啊?”钱嫂子已是提着食盒到了院里,坐上车夫的车出了门。闻太太收回视线,一面整理厨房,一面道,“这可怎么了,你哥正在追求褚小姐,褚小姐不似你哥在政府上班,她平时就是在商行跟合伙人一起吃饭,我看她怪瘦的,该好生补一补。外头的饭哪里有家里的实惠,我跟钱嫂子在家又没事,就顺带烧几样小菜给褚小姐尝尝。”
“唉哟,天哪。这要不是眼见哪里能信世上还有妈你这样的婆婆。”闻春华张张嘴,最终感慨出了这么一句。见母亲哼着小曲儿的摆放着碟碟碗碗,闻春华过去拉她到客厅,“等钱嫂子回来再干这些,我有要紧事跟妈你说。”
“什么事?”闻太太也有事同闺女说,“上回的事,你大哥很生气,叫我好生教导你,别成天听风就是雨。”
“真个好心没好报。”闻春华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半杯,将杯子往桌上一撂方道,“原我担心这消息不实,昨天就没过来同妈你说,我回家特意问了你女婿,才过来的。”
“什么事啊?”闻太太见闺女这般郑重,也郑重起来。
闻春华就将自己听到的有关于褚韶华与胡少帅的不正当之关系猜测之一二三同母亲说了,“要是只田四说,我想她兴许是嫉妒褚小姐。可我问你女婿,你女婿也说褚小姐在外名声不大好。总归是我哥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让我哥多打听打听。”
闻太太听这些话也有些不高兴,却是先说闺女,“你也真是什么闲话都当真,田四小姐和姑爷两个,你说他们俩谁比你哥更聪明?”
一句话把闻春华问哑了,闻太太道,“我放着聪明人的话不信,信这些笨人说的话做什么。”
“你女婿也不算笨吧?他做生意还成?田四也鬼精鬼精的。”
“可到底不是他们当中的哪个在追求褚小姐,他们俩加起来对褚小姐的了解也不比你哥一人清楚。我虽不了解褚小姐,可很了解你哥,这些年,多少人给你哥介绍女朋友,连国外留学回来的女大学生都有,没哪个像对褚小姐这样用心的。你哥的性子,若褚小姐是你说的那样人,他断不会这样费心的追求的。”闻太太极为肯定的说。
“你就是盲目的相信儿子。”闻春华道。
“我不信自己儿子,信你?”闻太太递根香蕉给闺女,“你也想想,以前你哥刚回上海,还没找到工作时,你婆家是怎么待你的。后来你哥进了市政厅,他们又是怎么待你的。你凡事得信你哥,傻子,四小姐说那些话难道就没私心?”
“什么时候买的香蕉啊?”
“不是买的,你哥朋友送的,有两箱子,家里也吃不了,一会儿你搬一箱子回去,给你婆婆吃,她就爱吃这些个水果。”
剥开香蕉咬一口,闻春华心下也放松许多,她道,“妈,你不知道,四小姐要定亲了?”
“定的哪家?”
“郑家。在上海有航运公司,极有钱的。”
闻太太点头,“这就好。”原本田家是有意四小姐嫁过来做续弦,闻太太也乐意,奈何当事人闻先生不乐,这事终是没成。如今看田四小姐有桩好亲事,闻太太也是高兴的。
“四小姐给我看她的嫁妆单子了,丰厚的不得了,田家还陪嫁的铺子给她。当初大嫂嫁进咱家,可是没铺子的。”
“你大嫂又不懂生意上的事,你哥也不经商,要铺子做什么。再说,咱家也是苏州大户人家,老祖宗传下的风骨,难不成还惦记媳妇的嫁妆?就是你大嫂的那些陪嫁,咱家也一文钱不用,都攒起来以后给雅英。”
“我知道,我是说要是我哥肯娶四小姐,起码嫁妆上就比褚小姐多。”
“没见识。四小姐是有个好爹,家境好罢了。褚小姐虽没她那等家境,褚小姐可是从天津坐船来的上海,自己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要是把你搁到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你不要说开商行了,你得要了饭。”闻太太道,“爹好娘好都不如自己好,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妈,你可真是的,媳妇还没进门,就瞧着样样都好了。”
“你哥瞧着好,我当然也瞧着好。”见闺女没别个事了,闻太太起身去厨房,“你今儿个来的巧,今天煮的是冬笋排骨汤,还蒸了鱼和腊鸡,早上买了上好的五花肉,咱们切些来,给你做炸丸了,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妈你可别总这么大鱼大肉的,我自从生了大宝,腰上的肉就没下去过。家里有小萝卜没,给我拌个萝卜,吃了减肉。”
“要不什么时候让你哥问问褚小姐,怎么人家那么瘦啊?我看她比你高半头,腰也就是你的一半粗。”
“可能是家里穷饿的。街上那吃不上饭的,都瘦。以前咱家穷的时候,我也瘦。”
“行了行了,家里再艰难也没叫你挨过饿,自你哥读大学,就一直有寄英磅回来。那会儿整个苏州有几人识得英磅的?族里谁不羡慕咱家,打那会儿家里就没断过肉食,你自己贪吃,见肉没够,可不就吃胖了。”闻太太见闺女要吃萝卜,也就没再切猪肉,打算留着晚上给儿子做狮子头。拿根萝卜洗干净切丝,给闺女糖醋着吃,开胃。
待钱嫂子回来,闻春华跟钱嫂子打听,“褚小姐的商行开在什么地方?”
钱嫂子把昨天的食盒取了回来,碗碟都是洗干净的,一一放回碗柜,同闻春华道,“开在霞飞路上。”
“你这么大老远送菜过去,她就没句感谢的话?”
钱嫂子笑,“没见着褚小姐,听商行的伙计说,有事出去了,还没回来。”
闻太太便道,“挣钱也不容易啊。”
让闻知秋说,世上除了长舌妇爱嚼舌头外,没有容易的事。闻知秋回家的时间有些晚了,晚上纯粹是陪市长参加应酬,身上酒气浓重,闻太太给他兑了碗梅子汤,又问他可吃过饭。闻知秋去了外头的大衣,连带西装一并脱下,松开颈间的的衬衣扣,坐沙发里喝梅子汤,“妈你随便给我弄点吃的就行。”
闻太太让钱嫂子去煮馄饨,亲自端来水盅里热着的狮子头,笑着把勺子递给儿子,“先吃狮子头垫一垫。”
闻知秋吃过晚饭后,闻太太委婉的同儿子提了提外头这些流言的事,闻太太道,“我想着,四小姐的话做不得准,可你妹夫总不是说人闲话的性子。咱们是信得过褚小姐人品的,外头是不是有人传闲话,这样对褚小姐的名誉终归是不大好的。”
闲话传到周妹夫都知晓的地步就不是寻常闲话了,闻知秋到底不是商界中人,若不是母亲说起,他还真不晓得商场是这样说褚韶华的。可这流言到底由何而来,闻知秋略加思量便心下有数了,褚韶华性子虽不大好,却不是轻易结怨于人的。何况褚韶华来上海时间并不长,能把谣言传到周妹夫这样的小商人耳朵里,这样用心毁褚韶华的,没别人,就是一直与褚韶华不对付的田家。闻知秋当即便道,“妈你有空去同岳母说,雅英也大了,把雅英的东西收拾收拾全都带回来,以后让她在家里住,不要再在她外婆那里了。”
“这怎么又说到亲家母了。”
闻知秋擦了擦嘴,将餐巾扔到餐桌上,轻哼一声,“这事要是与田文无关,我就算白认识了他一场。”目露厌恶,“岳父的本事没学会,倒是学了些长舌妇的说长道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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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韶华尚不和有人如此坏她名声,她正在与路易斯一起吃饭。今天是路易斯请吃饭,因近来生意不错,路易斯赚的荷包满满,饮水思源,请褚亭褚韶华吃饭。
大家说一回生意,又说一回手里的料子,如今正是销呢料的好时节,这几天订单也不断,虽都是小单,积少成多嘛。路易斯赞美着餐厅里的牛排,令侍者开了一瓶红酒,神采飞扬的说起明春的生意,他将有一些春夏的布样过来,想样布到了让两人帮着挑一挑样式。要是样式好的,不妨提早运过来,待明年开春就可以卖了。
褚亭褚韶华皆应了,褚韶华笑,“这一次出差,虽大单不多,小单算起来也有四五万了。明年若想生意更进一层,怕还要往外找客户。”
“这方面我非常欣赏密斯褚你的才能。”路易斯夸张的说着。
“对了,这次出差的车马费,路易斯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报账。”
路易斯夸张的神色僵了一下,手里的餐叉转了一转,脸上的笑带了三分狡猾,却还是一幅亲密无间的模样,耸耸肩,“这些应该是你们承担的部分,密斯褚,虽然生意是有一些增长,你们的佣金也会增加不是吗?出差其实本身就是工作的一部分。”
褚韶华道,“我们的佣金虽有增加,路易斯先生你的生意不也一样有所增长吗?我从未听闻过不给报车马费的洋行。”
“我和褚以前都是这样。”
褚亭道,“以前咱们的生意都在上海,出门无非就是坐黄包车,费用不高,我就没与你提。”
“如果出差的费用全部算在我们这里,恕我直言,路易斯先生,明年我不会再出差了,我们还是把生意限定在上海吧。毕竟这样我们就无需多付一笔车马费的开销,是不是?”
路易斯立刻道,“哦,密斯褚,你太不懂我们英国人的风趣了。哈哈,我怎么能不报车马费呢,你们整理好后只管拿过来,我会如数报销的,这些开支自然都算我的。我们英国人有句话说,命运总会青睐慷慨的人。”
褚亭举起红酒,含笑提议,“让我们为路易斯先生慷慨干杯。”
大家浅尝辄止,褚韶华很喜欢外国人的一点是,外国人饮酒很少像中国人一般豪饮,褚韶华借机道,“单据已经准备好了,午餐后咱们先把这些账目理好吧。”
路易斯耸耸肩也没再反对,只是待到路易斯的家报账时,路易斯拒绝为褚韶华买回来的那些南京的茶叶、云锦买单,路易斯摇头,“我实在不知这些东西对我们的生意有什么帮助?”
褚韶华道,“路易斯先生,在中国,是很注重人情往来的,我们要与人做生意,关系就要好,送朋友一些并不昂贵的礼物,我想在你们英国也不是稀奇的事。”
“不不不,在我们英国不会有这些支出。密斯褚,我建议你以后也不要在这上面花钱,我们能做这许多的生意,是因为我们的呢料品质优秀,而不是因为,嗯,你送给别人礼物。我们彼此能有生意往来,是因为能带给彼此足够的利益。”路易斯坚决将这部分花销刨除,让褚韶华自己承担,褚亭两边劝一劝,褚韶华也便没再争执。路易斯终于能少付一些费用,神色中透出满意。
自路易斯家中出来,已是华灯初上,冬夜风凉,褚韶华竖起风衣领子,低骂一声,“这个吝啬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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